雨下了整整一夜。

第二天早上，天空依然灰蒙蒙的，云层低垂，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潮湿的泥土味。地面上的积水映出铅灰色的天光，梧桐树的叶子湿漉漉地垂着，偶尔有水滴从叶尖坠落，在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涟漪。

凌韩起得很早。

或者说，他几乎一夜没睡。

凌晨三点，他还在床上辗转反侧，脑子里全是陆祈宇站在雨里的样子，那句“不管发生什么，我都会在你身边”，还有那个关于见家长的提议。

四点半，他爬起来，走到书桌前，打开那本浅蓝色的笔记本。第三页上，“暴雨”两个字依然刺眼。他盯着看了很久，然后拿起笔，在那两个字下面画了一条横线。

横线很直，像一把刀，把页面一分为二。

上半部分，是暴雨。

下半部分，空白。

就像他们的关系，被某个看不见的界限分隔开来。

凌韩放下笔，走到窗边。天边泛起了鱼肚白，但光线很弱，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后显得苍白无力。远处的街道上有早起的环卫工人在扫地，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。

他站了很久，直到母亲起床的动静从隔壁传来。

“小韩，怎么起这么早？”母亲推开他的房门，有些惊讶。

“睡不着。”凌韩转过身，努力扯出一个笑容。

母亲走过来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：“没发烧吧？脸色怎么这么差。”

“没事。”凌韩摇头，“就是……有点闷。”

“这天气确实闷。”母亲看向窗外，“看样子还要下雨。你今天还要出去吗？”

凌韩犹豫了一下。

昨天和陆祈宇约好，今天继续去图书馆。但此刻，他忽然很想逃避。

“可能……不去了。”他说，“想在家休息。”

“也好。”母亲点头，“那你再睡会儿，我去做早饭。”

母亲离开后，凌韩重新坐回书桌前。他拿出手机，点开和陆祈宇的聊天界面。

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陆祈宇发的：

“到家了。衣服换了，没感冒。明天老时间见？”

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七分。

凌韩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，手指在屏幕上悬着，却打不出一个字。

说什么呢？

说“我今天不去了”？

陆祈宇会问为什么。

他该怎么回答？

说“我需要时间想想”？

可是昨天已经说过了。

说“我还没准备好见你父母”？

那会让陆祈宇怎么想？

凌韩放下手机，双手捂住脸。

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团乱麻，所有的思绪都缠在一起，找不到头绪。

窗外传来鸟叫声，清脆的，此起彼伏。天光又亮了些，云层的边缘透出微弱的金色。

凌韩深吸一口气，重新拿起手机。

他打字：

“今天家里有事，去不了了。抱歉。”

发送。

然后他迅速关掉手机，像是怕看到回复。

做完这一切，他走到床边躺下，拉过被子蒙住头。

被子里很闷，但他不想出来。

他想躲在这里，躲在这个黑暗的、狭小的空间里，躲开所有的现实，所有的选择，所有的……未来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
隔着被子，震动声很微弱，但凌韩还是听见了。

他僵在被子里，没有动。

过了一会儿，又震动了一下。

然后是第三下。

凌韩终于掀开被子，拿起手机。

三条未读消息，都来自陆祈宇。

第一条：

“好。家里没事吧？”

第二条：

“需要帮忙吗？”

第三条：

“明天呢？”

每一条都很简短。

每一条都很……陆祈宇。

凌韩看着这三条消息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，又酸又疼。

他打字回复：

“没事，就是一些杂事。明天再说吧。”

发送。

这次陆祈宇回复得很快：

“嗯。有需要随时叫我。”

凌韩盯着这行字，眼眶忽然有些发热。

他关掉手机，重新躺下。

这次他睡着了，但睡得很不安稳。梦里全是破碎的画面：雨中的陆祈宇，图书馆的小圆桌，草稿纸上的等式，还有一双严厉的、审视的眼睛——不知道是谁的，但让人窒息。

醒来时已经是中午。

母亲在客厅里叫他：“小韩，吃饭了。”

凌韩坐起来，头很重，像灌了铅。他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
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，脸色苍白，嘴唇干裂。

像个逃兵。

他扯了扯嘴角，镜子里的人也扯了扯嘴角，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
午饭很简单，一荤一素，还有早上剩下的粥。母亲一直给他夹菜：“多吃点，看你最近都瘦了。”

凌韩低头吃饭，味同嚼蜡。

“小韩，”母亲忽然开口，“你是不是……有什么心事？”

凌韩筷子一顿：“没有啊。”

“别骗妈。”母亲看着他，眼神很温柔，“你从昨天回来就不对劲。是不是……跟小陆吵架了？”

凌韩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
他该怎么解释？

解释他们没有吵架，只是……只是他害怕了？

害怕面对陆祈宇的家庭，害怕面对那个未知的世界，害怕自己配不上，害怕……

“妈，”他听见自己问，“如果……如果我喜欢的人，家里条件特别好，好到……我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，你会怎么想？”

母亲愣住了。

她放下筷子，很认真地看着凌韩。

“小韩，”她说，“你喜欢谁，是你的事。对方家里条件怎么样，也是对方的事。重要的是，那个人对你好不好，值不值得你喜欢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没有可是。”母亲握住他的手，“妈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，但妈知道，感情这种事，不能用条件来衡量。如果你觉得那个人好，那就去喜欢。如果对方也觉得你好，那就好好在一起。”

她顿了顿，声音轻了些：“至于其他的……慢慢来。日子是两个人过的，不是跟对方的家庭过的。”

凌韩看着母亲，看着她眼角的皱纹，看着她温柔但坚定的眼神。

忽然很想哭。

但他忍住了。

“妈，”他说，“谢谢你。”

“傻孩子。”母亲笑了，“吃饭吧。”

下午，凌韩依然没有出门。

他坐在书桌前，强迫自己看物理书。但那些公式和定理像蚂蚁一样在眼前爬，怎么也进不去脑子。

手机又震动了。

这次不是陆祈宇，是班里的微信群。大家在讨论成绩什么时候出来，讨论去哪里聚餐，讨论暑假的安排。

凌韩扫了一眼，没有参与。

他点开陆祈宇的聊天界面，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上午那句“有需要随时叫我”。

他往上翻，翻看之前的聊天记录。

从高考结束那天开始，几乎每天都有。

讨论志愿，讨论学校，讨论未来。

陆祈宇发了很多资料，很多规划，很多……关于“我们”的设想。

每一条都很认真。

每一条都透着“认真”两个字。

凌韩看了一会儿，关掉手机。

他走到窗边，看着外面。

雨又开始下了，细密的雨丝斜斜地飘着，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。

他想起昨天陆祈宇站在雨里的样子。

想起他说“不管发生什么，我都会在你身边”时的眼神。

想起那个在图书馆的黑暗中，生涩但滚烫的吻。

心脏的位置，忽然疼了一下。

尖锐的，清晰的疼。

周日，雨还在下。

凌韩依然没有联系陆祈宇。

他把自己关在家里，看书，做题，帮母亲做家务。他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，努力不去想那些纷乱的心事。

但陆祈宇还是发来了消息。

上午九点：

“雨很大，出门记得带伞。”

中午十二点：

“吃饭了吗？”

下午三点：

“我在图书馆。你没来。”

晚上八点：

“凌韩，你还好吗？”

每一条，凌韩都看了。

但每一条，他都没有回复。

他不知道该回什么。

说“我很好”？那是撒谎。

说“我不太好”？那会让陆祈宇担心。

说“我需要时间”？可是时间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。

所以他选择了沉默。

最残忍的回应。

周一，雨终于停了。

天空还是阴沉沉的，但至少没有下雨。凌韩决定出门——不是去见陆祈宇，是去书店买几本参考书。

他特意绕开了图书馆那条路，走了另一条街。

书店里人不多，他在理工类书架前徘徊，挑了几本大学物理的辅导书。付钱的时候，收银员是个中年阿姨，看了眼他挑的书，笑着说：“准备上大学了？这么用功。”

凌韩勉强笑了笑：“提前看看。”

走出书店，天空又飘起了细雨。

凌韩撑开伞，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。路过一家奶茶店时，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。

这家店的招牌奶茶，是陆祈宇最喜欢的口味。

三分糖，去冰。

他站在那里，看着店里暖黄的灯光，看着柜台前排队的学生，看着那些年轻的笑脸。

忽然很想念那杯三分糖的奶茶。

很想念图书馆里那个安静的角落。

很想念……陆祈宇。

手机又震动了。

凌韩拿出来看，是陆祈宇发来的照片。

拍的是图书馆那个角落，小圆桌上放着一杯奶茶，一杯已经喝了一半，另一杯还没动。

配文：

“你的那杯，还在等。”

凌韩盯着那张照片，看了很久很久。

雨水打在伞面上，发出密集的声响。街道上的行人匆匆走过，车轮碾过积水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
世界很吵。

但他的世界里，只有那张照片，和那两杯奶茶。

一杯喝了一半。

一杯还在等。

凌韩握紧手机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他想回复。

想说“我马上来”。

想说“对不起”。

想说……

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
只是关掉手机，转身，朝家的方向走去。

脚步很快，几乎是在跑。

像是要逃离什么。

周二，陆祈宇没有再发消息。

凌韩一整天都在等。

等手机震动，等那个名字跳出来，等那些简短的、但充满温度的问候。

但没有。

一条都没有。

下午三点，图书馆的开馆时间，手机依然安静。

凌韩坐在书桌前，面前摊着物理书，眼睛却一直盯着手机屏幕。

黑色的屏幕，倒映着他焦虑的脸。

四点了。

陆祈宇应该已经到图书馆了。

他会在那里等吗？

会等到什么时候？

五点，天又阴了下来。

凌韩走到窗边，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。

云层很低，像要压到屋顶。

暴风雨前的宁静。

手机终于震动了。

凌韩几乎是扑过去拿起来。

但不是陆祈宇。

是10086的话费提醒。

他盯着那条短信，心里空了一块。

像是有什么东西，被生生挖走了。

晚上七点，母亲叫他吃饭。

凌韩坐在餐桌前，食不知味。

“小韩，”母亲看着他，“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？魂不守舍的。”

“没事。”凌韩低头扒饭。

“是不是……”母亲犹豫了一下，“是不是跟小陆……真的吵架了？”

凌韩筷子一顿。

“我看你这几天都没出门，手机也不离手，但每次看完了脸色就更差。”母亲轻声说，“如果是吵架了，就去说清楚。如果是误会，就解释清楚。别自己憋着。”

凌韩没说话。

他该怎么解释？

解释他没有吵架，只是在逃避？

解释他害怕面对陆祈宇的家庭，害怕面对那个属于成年人的、残酷的世界？

解释他……配不上？

“妈，”他放下筷子，“如果……如果我让你失望了，你会怪我吗？”

母亲愣住了。

“失望？什么失望？”

“比如……”凌韩艰难地说，“比如我没有考上好大学，比如我没有找到好工作，比如我……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。”

母亲沉默了很久。

然后她伸出手，握住凌韩的手。

“小韩，”她说，声音很轻，但很坚定，“你是妈的儿子，妈永远不会对你失望。不管你考得上考不上，找得到找不到，喜欢谁不喜欢谁，你都是妈的儿子。”

她顿了顿，眼睛有些湿润：“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，就是你过得好。只要你好，妈就高兴。”

凌韩看着母亲，看着她眼里的泪光，看着她鬓角的白发。

忽然觉得，自己很自私。

自私到只顾自己的恐惧，却忘了母亲一直在身后。

自私到因为害怕受伤，就先伤害了别人。

“妈，”他说，“对不起。”

“傻孩子，”母亲笑了，眼泪却掉了下来，“跟妈说什么对不起。”

晚饭后，凌韩回到房间。

他打开手机，点开和陆祈宇的聊天界面。

最后一条消息，还是昨天那张奶茶的照片。

他往上翻，翻看那些对话。

那些关于未来的规划，那些关于“我们”的设想，那些认真到近乎天真的承诺。

每一条，都像针，扎在心上。

凌韩闭上眼睛。

他知道，他不能再逃避了。

无论结果如何，他都必须面对。

必须给陆祈宇一个交代。

也给自己的心，一个交代。

他打字：

“明天下午三点，图书馆，老位置。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发送。

然后他关掉手机，走到窗边。

窗外，夜色深沉。

没有星星，没有月亮，只有无边的黑暗。

像他此刻的心情。

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。

不知道陆祈宇会怎么回应。

不知道他们的未来，会走向何方。

他只知道，他必须去。

必须面对。

必须……做一个了断。

为了陆祈宇。

也为了自己。

夜风吹进来，带着雨后的凉意。

凌韩站在窗前，看着外面的黑暗。

忽然想起很久以前，也是这样一个夜晚。

他和陆祈宇一起走夜路，没有路灯，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。

陆祈宇走在他前面，为他照亮脚下的路。

那时他说：“谢谢你。”

陆祈宇回头看了他一眼，说：“不用谢。应该的。”

应该的。

那么理所当然。

就像陆祈宇对他所有的好，都那么理所当然。

理所当然到，凌韩几乎忘了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应该的。

所有的好，都需要珍惜。

所有的爱，都需要回应。

而他，却选择了沉默。

选择了逃避。

选择了……伤害。

凌韩握紧拳头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

很疼。

但疼，才能让人清醒。

清醒地知道——

有些事，不能躲。

有些人，不能辜负。

有些话，必须说清楚。

哪怕结果，是失去。

他也必须去。

必须……勇敢一次。

为了那个在雨中为他撑伞的人。

为了那个在图书馆等他的人。

为了那个，把他规划进未来的人。

凌韩抬起头，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。

轻轻地说：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还有……”

“明天见。”

无声的较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