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考成绩公布前的那个周五,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。
天空是那种浑浊的灰白色,云层低低压着,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。梧桐树的叶子蔫蔫地垂着,蝉鸣声嘶力竭,此起彼伏,吵得人心烦意乱。
凌韩坐在自家客厅的老旧风扇前,手里拿着一本《大学物理》预习。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头,送出的风也是热的,吹在脸上黏腻腻的,并不能缓解暑气。
母亲在厨房里熬绿豆汤,砂锅咕嘟咕嘟冒着泡,绿豆的清香混着暑热弥漫开来。
“小韩,”母亲探出头,“一会儿绿豆汤好了,你盛一碗放凉。这么热的天,别中暑了。”
“知道了妈。”凌韩应着,眼睛却没离开书页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是陆祈宇发来的消息:
“下午三点,图书馆,老位置。”
后面跟着一张照片,拍的是图书馆角落那张小圆桌,桌上放着一摞厚厚的书。
凌韩回复:
“好。带什么书?”
“物理和数学。还有这个。”
又是一张照片,拍的是两杯奶茶,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。
“冰的,三分糖。” 陆祈宇补充。
凌韩笑了。陆祈宇记得他所有的小习惯,包括喝奶茶只要三分糖。
“三点见。” 他回复。
放下手机,凌韩看了眼墙上的钟。十二点半,还有一个多小时。他继续看书,但有些看不进去。心里隐隐有种说不清的躁动,像这闷热的天气一样,黏滞,沉重。
一点半,他换了衣服准备出门。
母亲从厨房出来,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:“这就走?喝碗汤再走吧,凉好了。”
凌韩接过碗,几口喝完。绿豆汤确实凉了,甜度刚好,喝下去很舒服。
“晚上回来吃饭吗?”母亲问。
“应该回来。”凌韩说,“我和陆祈宇去图书馆,晚饭前回来。”
“小陆这孩子真好。”母亲笑着说,“成绩好,人品也好。你多跟人家学学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凌韩把碗放进水池,“妈我走了。”
“路上慢点,记得带伞,看着要下雨。”
凌韩从鞋柜上拿了伞——还是那把黑伞——走出家门。
外面比家里更闷热。空气黏稠得像凝固的胶体,每呼吸一口都觉得沉重。凌韩沿着树荫走,尽量避开直射的阳光,但汗水还是很快湿透了后背。
到图书馆时,正好两点五十。
他推开后门——那个他们惯常翻的窗户——轻车熟路地翻进去。图书馆里开着空调,凉气扑面而来,瞬间驱散了满身暑热。
陆祈宇已经在老位置了。
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,袖子整齐地挽到手肘,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。桌上摊着几本书,还有两杯奶茶,杯壁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。
“来了。”陆祈宇抬头看他,“冰的,快喝。”
凌韩在他对面坐下,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。吸管插进去,吸一口,确实是三分糖,茶香浓郁,奶味刚好。
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凌韩问。
“两点半。”陆祈宇说,“上午查了点资料,顺便过来。”
“查什么资料?”
“清华计算机系的课程表。”陆祈宇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,“还有北邮通信工程的。我做了对比,你看。”
他把文件夹推过来。
凌韩翻开,里面是两张打印出来的课程表,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注。红色是基础课,蓝色是专业课,绿色是选修课。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,写着每门课的重点和难易程度。
“你看这里,”陆祈宇凑过来,手指点在一行字上,“大一上学期,两所学校都有高数和大学物理。我们可以一起学,互相监督。”
他的手指修长,指甲修剪得很干净,指节分明。点着纸页时,指尖微微泛白。
凌韩看着他专注的侧脸,心里的躁动感稍微平息了一些。
“还有,”陆祈宇翻到下一页,“大一下学期,清华有C++编程,北邮有电路分析。这两门课可以互补,你学电路的时候我可以帮你,我学编程的时候你可以问我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电路学得好?”凌韩问。
“你物理竞赛拿过奖。”陆祈宇说,语气理所当然,“电路是物理的应用,你肯定擅长。”
凌韩没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
陆祈宇还在翻文件夹,一页一页,讲解他的发现和规划。他的语速不快,但逻辑清晰,每个点都讲得很透彻。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,落在他脸上,把他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上。
这个画面很熟悉。
就像高三那一年,无数个在图书馆度过的午后。
只是那时他们讨论的是高考题,现在讨论的是大学课程。
只是那时他们还只是同学,现在……
“陆祈宇。”凌韩忽然开口。
“嗯?”陆祈宇抬起头。
“如果……”凌韩顿了顿,“如果我没考上北邮呢?”
陆祈宇愣了一下,然后摇头:“不会。你估分很准,够北邮的线了。”
“万一呢?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陆祈宇说,语气很肯定,“就算万一,我们也可以调整。北京还有其他学校,通信工程专业很多。”
他说着,重新低下头看文件夹:“不过这种可能性小于百分之三,可以忽略不计。”
凌韩看着他低垂的侧脸,心里那股躁动又回来了。
更强烈。
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翻搅,闷得慌。
“陆祈宇,”他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,“你有没有想过……我们可能走不到最后?”
陆祈宇这次抬起头,很认真地看着他。
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“就是……突然想到。”凌韩移开视线,看向窗外。天空还是灰白色的,云层似乎更厚了。
“凌韩。”陆祈宇放下文件夹,伸手握住他的手,“你是在担心什么吗?”
他的手掌很暖,握得很紧。
凌韩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沉默了几秒。
“我担心……很多。”他轻声说,“担心成绩,担心学费,担心我妈的身体,担心……”
“担心我们的未来?”陆祈宇接住他的话。
凌韩点点头。
陆祈宇没说话,只是握紧了他的手。
图书馆里很安静,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声。窗外传来遥远的蝉鸣,忽高忽低,像某种不安的背景音。
“凌韩,”陆祈宇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,但很稳,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。钱,家庭,距离……这些我都知道。”
他顿了顿,手指在凌韩手背上轻轻摩挲。
“但是,”他继续说,“这些都不是问题。至少,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。”
“怎么解决?”凌韩问。
“一步一步解决。”陆祈宇说,“学费有助学贷款,奖学金,还有我。生活费可以做兼职,做家教。阿姨的身体……我们可以带她去北京看病,那边的医疗条件更好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。
“至于我们的未来,”陆祈宇看着他,眼睛很亮,“只要我们想,就一定能走下去。”
凌韩看着他,看着他那双清澈的、笃定的眼睛。
心里的躁动慢慢平息了。
也许,真的是自己想多了。
也许,真的可以像陆祈宇说的那样,一步一步,走下去。
“嗯。”凌韩点头,反握住他的手,“你说得对。”
陆祈宇笑了。很淡的笑,但眼睛弯了起来。
“那我们继续看课程表?”他问。
“好。”
两人重新低下头,一起看文件夹。陆祈宇讲得很仔细,凌韩听得认真,偶尔提问,陆祈宇一一解答。
时间在翻动的书页间悄然流逝。
三点半,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响了一—不是真正的闭馆,是下午的提示音乐,提醒大家休息一下。
陆祈宇合上文件夹:“休息会儿?”
“好。”
两人靠在椅背上,各自喝奶茶。冰已经化了大半,但还是很凉。
“陆祈宇,”凌韩忽然想起什么,“你爸……是做什么的?”
陆祈宇愣了一下:“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
“就是好奇。”凌韩说,“从来没听你提过家里的事。”
陆祈宇沉默了几秒。
“他是做投资的。”他说,语气很平淡,“具体我不太清楚,很少过问。”
“哦。”凌韩点点头,没再多问。
但心里的不安,又悄悄冒了出来。
做投资的。
听起来就很……遥远。
和他这种普通工薪家庭的孩子,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“凌韩。”陆祈宇忽然叫他。
“嗯?”
“下周末,我想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“哪里?”
“我家。”陆祈宇说,顿了顿,“想让你见见我爸妈。”
凌韩手里的奶茶杯差点掉在地上。
“什么?”
“见家长。”陆祈宇说得很自然,“既然我们在一起了,总要见面的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凌韩有些慌乱,“是不是太早了?我们才刚……”
“不早。”陆祈宇打断他,“我已经跟我妈提过你了。”
“你妈……知道?”
“嗯。”陆祈宇点头,“我说你是我们学校理科第一,很厉害。”
凌韩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心里乱成一团。
见家长。
这意味着什么,他很清楚。
意味着他们的关系,要正式进入另一个阶段。
意味着要面对陆祈宇的家人,要接受审视,要……
“别紧张。”陆祈宇握住他的手,“我妈人很好,她会喜欢你的。”
“那你爸呢?”凌韩问。
陆祈宇沉默了一下。
“我爸……”他慢慢地说,“他比较严肃。但是没关系,有我。”
凌韩看着他,看着他眼里的坚定和安抚。
心里那股不安,却没有因此消散。
反而更深了。
“陆祈宇,”他轻声问,“你爸妈……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?”
陆祈宇看着他,没说话。
但他的眼神,已经给出了答案。
他知道。
他父母知道。
知道他们的儿子,和一个男生在一起。
凌韩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。
窗外的天空更暗了,云层厚得像要压下来。蝉鸣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前的沉闷。
“凌韩,”陆祈宇握紧他的手,“别怕。有我在。”
凌韩想说什么,但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只是看着陆祈宇,看着他那双清澈的、笃定的眼睛。
忽然很想相信他。
相信他说的一切。
相信他们可以走下去。
可是……
“我……”凌韩艰难地开口,“我需要想想。”
“好。”陆祈宇说,没有逼他,“你慢慢想。下周之前给我答案就行。”
凌韩点点头,抽回手。
奶茶已经完全不冰了,甜腻的液体在嘴里化开,却尝不出味道。
两人重新开始看书,但气氛已经不一样了。
凌韩盯着书页,那些字却怎么也进不去脑子。他脑子里全是陆祈宇刚才的话——
见家长。
父母知道。
投资行业的父亲。
这些信息像碎片一样在脑海里旋转,拼凑出一个模糊的、让人不安的画面。
四点,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再次响起。
这次是真的要闭馆了。
“走吧。”陆祈宇收拾书包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不用了,”凌韩说,“我自己回去。”
“我送你。”陆祈宇坚持,“要下雨了。”
凌韩看向窗外。天空果然已经黑透了,远处的天际线有闪电无声划过。
“好吧。”他说。
两人收拾好东西,走出图书馆。刚出后门,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。
“快走!”陆祈宇拉着凌韩跑起来。
雨来得又急又猛,瞬间就把地面打湿了。他们跑到公交站时,衣服已经湿了大半。
“等车还是打车?”陆祈宇问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。
“等车吧。”凌韩说,“这个时间点,车很快。”
果然,不到五分钟,公交车就来了。
车上人不多,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雨水顺着车窗玻璃流下,把外面的世界晕染成模糊的水彩。
凌韩看着窗外,没有说话。
陆祈宇也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前进,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摆动。车内的灯光昏黄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。
到站了。
“我送你到小区门口。”陆祈宇说。
“不用了,”凌韩站起来,“雨这么大,你早点回去吧。”
“我送你。”陆祈宇坚持。
凌韩看着他,没再拒绝。
两人撑着一把伞——还是那把黑伞——走进雨里。雨势丝毫没有减弱,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声响。陆祈宇把伞往凌韩这边倾斜,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湿透了。
到小区门口时,凌韩停下脚步。
“就送到这里吧。”他说,“你赶紧回去换衣服,别感冒了。”
陆祈宇点点头,把伞递给他:“你拿着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打车。”陆祈宇说,“很快。”
凌韩接过伞,犹豫了一下:“下周末的事……我会认真考虑的。”
“好。”陆祈宇看着他,“不管你做什么决定,我都尊重。”
凌韩点点头,转身要走。
“凌韩。”陆祈宇忽然叫住他。
凌韩回头。
陆祈宇站在雨里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,白衬衫湿透了,隐约透出下面清瘦的轮廓。但他站得很直,眼睛很亮。
“不管发生什么,”他说,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很清晰,“我都会在你身边。”
凌韩看着他,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。
想冲过去抱住他。
想告诉他,他也一样。
可是他没有。
他只是点点头,说:“我知道。”
然后转身,走进了小区。
走了一段,他回头。
陆祈宇还站在原地,看着他。
雨幕中,他的身影有些模糊,但依然挺直。
凌韩朝他挥挥手。
陆祈宇也抬起手,挥了一下。
然后转身,消失在雨里。
凌韩站在原地,看着空荡荡的街角,看了很久。
直到保安大叔在值班室里探出头:“小伙子,快进来躲雨!”
凌韩这才回过神来,走进单元门。
上楼,开门,家里很安静。
母亲在厨房做饭,听见动静探出头:“回来了?淋湿了吗?快去换衣服。”
“好。”凌韩应着,走进自己房间。
他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慢慢滑坐到地上。
伞还握在手里,伞尖的水滴在地板上,汇成一小滩。
凌韩低下头,看着那摊水。
水面上倒映着天花板的灯,晃晃悠悠,像破碎的月亮。
他想起陆祈宇刚才站在雨里的样子。
想起他说“不管发生什么,我都会在你身边”时的眼神。
想起文件夹里那些详细的规划。
想起草稿纸上的等式。
想起黑暗中那个生涩的吻。
想起很多很多。
然后他想起了陆祈宇的父亲。
做投资的。
严肃的。
知道他们关系的。
心里那股不安,像藤蔓一样疯长,缠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他拿出手机,想给陆祈宇发消息,想问他更多关于他父亲的事。
但手指悬在屏幕上,迟迟没有落下。
最后,他关掉了手机。
站起身,换掉湿衣服,把伞撑开放在卫生间。
然后他走到书桌前,拿出那本陆祈宇送的笔记本——浅蓝色封面,纸质很好。
翻开第一页,是陆祈宇写的“等价交换”。
第二页,是他们在便利店画的蓝图。
第三页,空白。
凌韩拿起笔,在第三页写下今天的日期。
然后他停住了。
不知道该写什么。
写他的不安?
写他的恐惧?
写他隐隐预感到的,那些即将到来的风雨?
他不知道。
最后,他只写了两个字:
暴雨。
字迹很重,几乎要戳破纸页。
写完,他合上笔记本,走到窗边。
窗外,雨还在下。
雷声滚滚而来,闪电把天空撕开一道道惨白的光痕。
暴雨真的来了。
而凌韩知道,这场雨,可能只是一个开始。
一个漫长、艰难、充满未知的开始。
他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倾盆的雨幕。
忽然很想念图书馆里那个安静的角落。
想念那张小圆桌。
想念那些共享耳机的午后。
想念那个,还不用面对现实的,纯粹的夏天。
可是夏天,终究要过去的。
就像这场雨,终究会停。
而雨停之后,他们要面对的,是泥泞的路。
是真实的,残酷的,成年人的世界。
凌韩闭上眼睛。
耳边仿佛又响起陆祈宇的声音:
“不管发生什么,我都会在你身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