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，雨。

不是暴雨，是那种绵密的、细碎的、仿佛永远也不会停的梅雨。雨丝从灰白色的天空垂直落下，在玻璃窗上划出无数道透明的痕迹，把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幅湿漉漉的水彩画。

凌韩坐在书桌前，面前摊着厚厚的《高考志愿填报指南》。书页已经翻得有些卷边，上面用红笔和蓝笔画满了记号——红色是陆祈宇推荐的学校和专业，蓝色是他自己感兴趣的方向。

桌角放着一杯温水，水汽袅袅上升，在玻璃杯壁上凝成细密的水珠。母亲在隔壁房间午睡，家里很安静，只有雨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。

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
凌韩拿起来看，是陆祈宇发来的消息。

“第十页，第三栏，看看。”

没头没尾的一句话。

凌韩翻开指南到第十页。这是“电子信息类”专业的介绍，第三栏是通信工程。他仔细看了一遍，在“就业前景”那一段，陆祈宇用铅笔画了个小小的星号。

什么意思？

凌韩正想回复，手机又震动。

“这个专业，五年后缺口很大。”

然后是下一条：

“而且适合你。”

凌韩看着这三条消息，忍不住笑了。陆祈宇就是这样，说话永远言简意赅，但每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。

他回复：

“为什么适合我？”

几秒后，回复来了：

“你逻辑好，数学强，而且有耐心。通信工程需要这些。”

“还有，这个专业出来好找工作，起薪高。”

“你可以早点让阿姨轻松点。”

最后一条，让凌韩的手指停顿了一下。

他总是这样。

总是想到他，想到他的家庭，想到那些他没说出口的负担。

凌韩盯着手机屏幕，雨声在窗外淅淅沥沥，像某种温柔的背景音。他打了一行字，删掉，又重新打：

“那你呢？你报什么？”

这次回复很快：

“计算机。或者微电子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未来十年是信息时代。这两个是基础。”

“还有呢？”

“挣钱多。”

凌韩又笑了。陆祈宇的实用主义，有时候直接得让人无话可说。

“那我们去一个城市？” 他问。

“嗯。同一个城市。”

“哪个城市？”

“北京。”

“为什么是北京？”

“机会最多。学校最好。而且……”

陆祈宇停顿了一下。

“而且离你家不算太远。阿姨如果想来看你，方便。”

凌韩看着这行字，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。

他总是想得这么周到。

周到到，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“好。” 凌韩回复，“那就北京。”

“嗯。我查了地图，清华和北邮离得不远，地铁四站路。”

“你查这个干什么？”

“方便见面。”

简单的四个字，却让凌韩的脸颊微微发烫。

他仿佛能看见陆祈宇说这话时的样子——面无表情，语气平淡，但眼睛很认真。

“现在说这些还早呢。” 凌韩打字，“成绩还没出来。”

“会出来的。” 陆祈宇回复，“你估分多少？”

凌韩报了个数字。

“我比你高十分左右。” 陆祈宇说，“够清华的线了。你北邮应该也稳。”

“万一呢？”

“没有万一。”

又是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。

凌韩摇摇头，放下手机，重新看向桌上的指南。通信工程……他确实不讨厌。理科的东西，他都擅长。而且就像陆祈宇说的，好找工作，挣钱快。

母亲的身体需要长期调理，每个月的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。父亲那边指望不上，他必须早点独立。

正想着，手机又震了。

这次不是消息，是电话。

屏幕上显示着“陆祈宇”三个字。

凌韩接起来：“喂？”

“出来一下。”陆祈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，带着雨天的微凉质感。

“现在？外面下雨呢。”

“带伞了。”陆祈宇说，“我在你家小区门口的便利店。”

凌韩愣了一下：“你在我家小区门口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什么时候来的？”

“半小时前。”

“……你怎么不早说？”

“你刚才在看书。”陆祈宇的语气理所当然，“现在看完了吗？”

凌韩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指南：“看完了。”

“那出来。”

“好。”

挂了电话，凌韩起身换衣服。母亲还在睡，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，从鞋柜里拿出伞——还是那把黑色的长柄伞，陆祈宇给他的那把。

走出单元门，雨丝扑面而来。凌韩撑开伞，走进雨里。

小区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亮着温暖的灯光，透过玻璃窗，能看见陆祈宇站在杂志架前，手里拿着一本《国家地理》。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，牛仔裤，白色球鞋，很清爽的打扮。

凌韩推门进去，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。

陆祈宇抬头看过来。

“怎么突然来了？”凌韩问，收拢伞放在门口的伞架上。

“有事。”陆祈宇放下杂志，走到收银台前，从冰柜里拿出两瓶矿泉水，“一瓶常温一瓶冰的，要哪个？”

“常温的。”

陆祈宇付了钱，把常温的那瓶递给凌韩，自己拧开冰的那瓶，喝了一口。

“什么事？”凌韩接过水，没喝，只是握在手里。

陆祈宇没立刻回答。他走到窗边的高脚凳坐下，拍了拍旁边的位置。

凌韩坐过去。

窗外的雨还在下，便利店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出暖黄色的倒影。偶尔有行人匆匆跑过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
“志愿的事，”陆祈宇开口，眼睛看着窗外，“你想好了吗？”

“大概。”凌韩说，“通信工程，北邮。”

“嗯。”陆祈宇点点头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，打开一个APP，“我做了个表格。”

他把手机推到凌韩面前。

屏幕上是一个Excel表格，标题是“大学四年规划”。里面分门别类地列着课程安排、实习时间、技能学习、考证计划……详细到让人咋舌。

凌韩滑动屏幕，越看越惊讶：“你什么时候做的？”

“昨晚。”陆祈宇说，“睡不着。”

“这也太详细了……”

“规划清晰，执行才有效率。”陆祈宇说，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，点开一个子表格，“这是你的部分。”

凌韩凑过去看。

那是专门为他做的规划。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，陆祈宇把重点放在了“尽早经济独立”上。大一开始做家教，大二找实习，大三争取进大厂……每一步都有时间节点和预期收入。

甚至还有一栏是“母亲医疗费预留”，后面跟着具体的数字。

凌韩看着那些数字，喉咙有些发紧。

“你怎么……”他声音有点哑，“怎么知道这些？”

“查的。”陆祈宇说，语气平静，“我问了在北邮读研的表哥，也查了招聘网站的数据。通信工程专业的毕业生，如果实习经历好，大三就能拿到不错的offer。大四全职，月薪在这个区间。”

他指了指表格最下面的一个数字。

一个让凌韩心跳加速的数字。

足够覆盖母亲的药费，还能有结余。

“但是，”凌韩说，“这太理想化了。万一找不到这么好的实习呢？万一……”

“没有万一。”陆祈宇打断他，转过脸看着他，“我会帮你。”

“你怎么帮？”

“我表哥在华为。”陆祈宇说，“他说，只要成绩好，他可以内推实习。”

凌韩怔住。

“还有，”陆祈宇继续，语气依然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，“我查了北邮的奖学金政策。国家奖学金八千，励志奖学金五千，还有各种企业奖学金。你成绩好，可以争取。”
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我也可以。”

凌韩没说话，只是看着他。

陆祈宇的眼睛在便利店的灯光下显得很亮，很清澈。他的表情很认真，不是随口说说的那种认真，是真的思考过、计划过、把每一步都想清楚的那种认真。

“为什么？”凌韩听见自己问，“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些？”

陆祈宇沉默了几秒。

他转回头，看向窗外。雨丝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，街对面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朦胧的光晕。

“因为，”他说，声音很轻，“我说过，我会对你好的。”

“这不是义务……”

“是。”陆祈宇打断他，转回脸，目光直直地看着凌韩，“是我的选择。”

凌韩张了张嘴，却说不出话。

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，酸酸的，涨涨的，堵在喉咙口。

“凌韩，”陆祈宇说，伸手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，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。担心钱，担心阿姨的身体，担心未来。”

他的手掌很暖，手指用力地扣住凌韩的手指。

“但这些，我们可以一起解决。”陆祈宇的声音很低，但每个字都清晰，“我帮你规划，你努力执行。我们一起，一步一步往前走。”

凌韩低下头，看着两人交握的手。

陆祈宇的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握得很紧。他的掌心有薄薄的茧，是做太多题留下的痕迹。

“陆祈宇，”凌韩轻声说，“你这样……我会依赖你的。”

“那就依赖。”陆祈宇说，语气理所当然，“我让你依赖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没有可是。”陆祈宇收紧手指，“凌韩，我不是在施舍，也不是在逞英雄。我是在……投资。”

“投资？”

“嗯。”陆祈宇点头，“投资我们的未来。”

他松开手，重新拿起手机，划到表格的最后一页。

那是一个简单的收支预算表。左边是“收入”，右边是“支出”。在“支出”栏里，有一行写着：“共同储蓄（买房基金）”。

后面跟着一个数字。

一个五年后可能达到的数字。

“你看，”陆祈宇指着那行字，“如果我们按计划来，五年后，我们可以攒下这么多钱。够在北京付个首付了。”
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小点的，远点的，但够两个人住。”

凌韩盯着那个数字，又看看陆祈宇。

“房子……”他喃喃道，“你想得也太远了吧。”

“不远。”陆祈宇说，“五年，很快就过去了。”

他把手机收起来，重新看向凌韩。便利店的灯光落在他脸上，把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下。

“凌韩，”他说，声音很轻，但很认真，“我喜欢规划。喜欢把事情想清楚，想长远。喜欢……有目标地活着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凌韩说。

“所以，”陆祈宇继续说，“我把我们的未来，也规划进去了。每一部分，都规划进去了。”

他伸出手，指尖轻轻碰了碰凌韩的脸颊。

“你愿意吗？”他问，“愿意让我的未来规划里，一直有你吗？”

凌韩看着他。

看着他清澈的眼睛，看着他认真的表情，看着他指尖传来的、微凉的触感。

然后他笑了。

很轻的，但很真实的笑。

“愿意。”他说，“但是，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
“什么条件？”

“我也要参与规划。”凌韩说，“不能全是你一个人想。”

陆祈宇愣了一下，然后嘴角也弯起来。

“好。”他说，“那我们现在就开始。”

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——不是草稿纸，是真正的笔记本，硬皮封面，纸质很好。又拿出两支笔，一支黑色的，一支蓝色的。

他把蓝色的递给凌韩。

“你用这个。”他说。

凌韩接过笔，翻开笔记本。第一页是空白的。

陆祈宇拿起黑笔，在页首写下日期：6月12日。

然后他在下面画了一条横线，左边写上“陆祈宇”，右边写上“凌韩”。

“第一步，”他说，笔尖点在横线上方，“城市：北京。”

凌韩拿起蓝笔，在“北京”后面画了个勾。

“第二步，学校：清华和北邮。”

蓝笔画勾。

“第三步，专业：计算机和通信工程。”

勾。

“第四步，”陆祈宇顿了顿，笔尖悬在纸上，“大学四年规划：好好学习，拿奖学金，找实习，争取大四拿到好offer。”

他写完，看向凌韩。

凌韩拿起笔，在下面补充：“每周至少见一次面。”

陆祈宇看着他写的字，嘴角又弯了弯。

“好。”他说，在“每周至少见一次面”后面画了个星号。

然后他继续写：“第五步，毕业后：留在北京工作，攒钱。”

凌韩补充：“五年内付首付。”

陆祈宇画星号。

“第六步，”他写到这里，停了一下，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，“买房。要朝南的，有阳光。”

凌韩看着这行字，心里某个地方软成一团。

他拿起笔，在“朝南”后面加了一句：“养水仙。”

陆祈宇看着那三个字，愣了愣，然后抬起头。

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。

便利店的灯光很暖，窗外的雨声很轻。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很小，小到只剩这张桌子，这个笔记本，和眼前这个人。

“为什么要养水仙？”陆祈宇问。

“因为我妈妈喜欢。”凌韩说，“她说水仙好养，开花的时候很香。而且……”

他顿了顿，声音轻了些：“而且水仙每年冬天都开。一年一年，很有盼头。”

陆祈宇没说话。

他只是看着凌韩，看了很久。

然后他低下头，在“养水仙”后面，画了一个很大的星号。

还在旁边写了两个字：

重要。

凌韩看着那两个字，眼眶有点热。

他低下头，假装看笔记本，不让陆祈宇看见自己的表情。

陆祈宇也没戳穿。他继续写：“第七步，以后：每年带阿姨去体检，定期旅行，做喜欢的事。”

凌韩拿起笔，在这行字下面写：“一起。”

写完，他把笔递给陆祈宇。

陆祈宇接过，在“一起”后面，画了第三个星号。

然后他合上笔记本。

“好了。”他说，“未来五年的蓝图，画完了。”

凌韩看着那个合上的笔记本，心里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。

像是……有了方向。

有了可以一起奔赴的方向。

“陆祈宇，”他说，“你觉得，我们能实现吗？”

“能。”陆祈宇说，语气没有任何犹豫，“只要我们一起努力，就能。”

“万一……”

“没有万一。”陆祈宇打断他，重新握住他的手，“凌韩，我不是在说空话。我做的每个规划，都有数据支撑，都有可行路径。只要我们按计划走，一步一个脚印，就一定能走到。”

他握得很紧，掌心滚烫。

“而且，”他补充道，声音低了些，“就算中途有变数，也没关系。计划可以调整，但目标不会变。”

“什么目标？”

“和你在一起。”陆祈宇说，“让你和阿姨都过得好。这个目标，不会变。”

凌韩看着他的眼睛。

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燃烧——坚定的，执着的，像永不熄灭的火。

“好。”凌韩说，反握住他的手，“那我们一起。”

“嗯。”

窗外，雨渐渐小了。

细密的雨丝变成稀疏的雨点，最后彻底停了。云层裂开一道缝隙，阳光从里面漏下来，在地面的水洼里投出金灿灿的光斑。

陆祈宇看了眼窗外：“雨停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出去走走？”

“好。”

两人起身，凌韩拿起伞，陆祈宇把笔记本和笔收进书包。走出便利店时，门口的风铃又叮当作响。

雨后空气清新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。路边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，在阳光下闪着翡翠般的光泽。

他们沿着街道慢慢走，没有目的，只是散步。

“陆祈宇。”凌韩忽然开口。

“嗯？”

“谢谢你。”

“谢什么？”

“谢谢……把我规划进你的未来。”

陆祈宇停下脚步，转头看他。

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，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的眼睛很亮，亮得像藏着整个夏天的阳光。

“不用谢。”他说，“因为你也把我，规划进了你的未来。”

凌韩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。

是啊。

一起。

这个词，从今以后，有了具体的意义。

有了蓝图，有了计划，有了可以一起奔赴的远方。

陆祈宇伸出手：“笔记本给我一下。”

凌韩从书包里拿出来递给他。

陆祈宇翻开最后一页，在空白处，用黑笔写下一行字：

目标：五年后，在北京有一个朝南的家，养水仙，和凌韩一起。

写完，他把笔递给凌韩。

凌韩接过，在下面用蓝笔写：

承诺：一起努力，一步一步，实现它。

两人相视一笑。

陆祈宇合上笔记本，重新放回书包。

然后他牵起凌韩的手，十指相扣。

“走了。”他说，“回家。”

彼此的蓝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