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从下午第三节自习课开始下的。
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,敲在教室窗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。等到下课铃响时,已经变成瓢泼大雨,雨水顺着玻璃窗汩汩流下,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。
凌韩站在教室窗前,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,眉头轻轻皱起。
他没带伞。
早上出门时天色还好,母亲提醒他带伞,他看了眼窗外灰白的云,想着应该不会下,就把伞留在了门口鞋柜上。
现在好了。
“凌韩,还不走?”同桌收拾好书包,探头问。
“等雨小点。”凌韩说。
“那你慢慢等,我先撤了。”同桌从书包里抽出雨衣,麻利地套上,“我妈在校门口等我呢。”
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。住校的同学三两结伴冲进雨里,不住校的也大多有家长来接。凌韩看着窗外,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,反而越下越猛。
他看了眼手表,五点十分。
母亲今天上中班,晚上十点才下班,不可能来接他。父亲……父亲很久没联系了。
凌韩走到教室后排,从书包里拿出今天要做的卷子。既然走不了,不如多做会儿题。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,安静得能听见雨水冲刷屋檐的哗哗声。
他摊开数学卷,开始做第一题。
刚写完解,走廊里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但很稳。
凌韩抬头。
陆祈宇出现在教室后门。他校服外套的肩头湿了一片,深蓝色的布料洇成更深的颜色。头发也有点湿,几缕碎发贴在额前,让他平时清冷的脸多了几分……生动?
“你还没走?”陆祈宇问,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没带伞。”凌韩说,顿了顿,“你呢?”
“回来拿东西。”陆祈宇走到自己座位——就在凌韩斜前方—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,塞进书包。
然后他转过身,看着凌韩。
两人隔着三排桌椅,在渐渐暗下来的教室里对视。窗外的雨声很大,衬得教室里更加安静。
“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。”陆祈宇说。
“嗯。”
“你怎么回去?”
“等雨小点跑回去。”凌韩说,“我家不远,三站路。”
陆祈宇没说话。他走到窗边,看了看外面的雨势,又看了眼手表。
然后他走回自己座位,从书包里拿出两把伞。
凌韩愣住了。
一把是长柄黑伞,很大,看起来就很结实。另一把是小小的折叠伞,蓝色的,伞面估计只能勉强遮住一个人。
陆祈宇拿着两把伞走到凌韩桌前,把长柄伞递过来。
“给你。”他说。
凌韩看着那把伞,又看看陆祈宇手里的小伞: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住校。”陆祈宇言简意赅,“宿舍近。”
他说完,不等凌韩反应,就撑开那把小小的蓝色折叠伞,走出了教室。
凌韩坐在座位上,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。雨水被风斜吹进来,在窗台上溅起细密的水花。
他低头,看向桌上的长柄伞。
黑色的伞面,金属伞柄,握在手里沉甸甸的。伞骨很结实,撑开应该能完全挡住雨。
凌韩握住伞柄,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。
他忽然想起上周的某个晚自习后,他和陆祈宇一起走夜路。那天也下雨,毛毛雨,两人都没带伞,就一路小跑着到公交站。等车时,陆祈宇的头发和肩膀都湿了,凌韩从书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,陆祈宇接过去,很仔细地擦干头发和眼镜。
“下次记得带伞。”凌韩当时说。
“嗯。”陆祈宇应着,把擦过的纸巾折好,塞进口袋。
原来他记住了。
不仅记住了,还多带了一把。
凌韩握着伞,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雨幕中,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蓝色身影正穿过操场,朝宿舍楼的方向走去。
那把折叠伞真的很小,在狂风暴雨中摇晃不定。陆祈宇走得很快,但裤脚还是很快湿透了,深蓝色变成近于黑色。
凌韩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宿舍楼门口,才收回视线。
他撑开黑伞,走进雨里。
伞确实很大,把他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。雨点砸在伞面上,发出沉闷的“砰砰”声,但一滴也溅不到他身上。
走到校门口时,凌韩犹豫了一下,转身朝公交站走去。
三站路,平时他都是走回去的,能省两块钱车费。但今天雨太大,他不想弄湿鞋子——母亲说过,湿鞋子容易着凉,看病更贵。
公交车来得很快。凌韩收了伞上车,车厢里人不多,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水汽,他用手擦了擦,看见窗外模糊的街景在雨水中流淌。
那把黑伞搁在脚边,伞尖还在滴水,在车厢地板上汇成一小滩。
凌韩看着那摊水,忽然想,陆祈宇现在到宿舍了吗?
那把小小的蓝伞,真的能挡住这么大的雨吗?
公交车到站,凌韩撑伞下车。从车站到家的最后一段路,他走得很快,但雨水还是被风吹着打湿了他的裤脚。
到家时,母亲果然还没回来。凌韩把湿漉漉的伞撑开放在卫生间,换了干衣服,开始准备晚饭。
淘米,洗菜,切菜。厨房里很快飘起饭菜的香味。凌韩一边炒菜,一边想着明天该怎么还伞。
还有,该说什么谢谢。
他想起陆祈宇递伞时的表情——很平静,很自然,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好像他们之间,已经熟到可以借伞的程度。
可实际上,他们认识才两个月。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不超过一百句。除了图书馆一起自习,放学偶尔同路,几乎没有别的交集。
但陆祈宇记得他住校外。
记得他没带伞。
记得……很多细小的,连凌韩自己都没在意的事。
菜炒好了,凌韩关火,把菜盛进盘子。外面天已经全黑了,雨还在下,敲打着窗户发出规律的声响。
他坐下来吃饭,一个人,对着空荡荡的餐桌。
忽然很想有个人说说话。
哪怕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起,各自做自己的事。
就像在图书馆那样。
第二天早上,雨停了。
天空是水洗过的蓝,阳光很好,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。凌韩把黑伞仔细擦干净,用袋子装好,带到了学校。
第一节是数学课,凌韩坐在教室后排,眼睛一直瞟向前排靠窗的位置。
陆祈宇坐在那里,背挺得很直,正低头看课本。他的头发看起来有点湿,可能是早上洗了头没完全吹干。
等等。
凌韩眯起眼睛。
陆祈宇的头发不是湿,是……有点乱。而且他今天戴了眼镜——平时他只有上课看不清板书时才戴。
还有,他的鼻子有点红。
课间,凌韩拿着伞走过去。
“昨天谢谢你的伞。”他把伞放在陆祈宇桌上,“还你。”
陆祈宇抬头看他,声音有点哑:“嗯。”
他的鼻音很重。
凌韩看着他桌上——放着半盒抽纸,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水。
“你感冒了?”凌韩问。
“没事。”陆祈宇低头,从抽屉里拿出下节课要用的书。
但他的动作有点迟缓,不像平时那么利落。
“是因为昨天那把伞太小了吗?”凌韩忍不住问。
陆祈宇顿了一下:“不是。”
“那——”
“淋了点雨而已。”陆祈宇打断他,声音依然沙哑,“小感冒,过两天就好。”
凌韩还想说什么,上课铃响了。
他只好回到自己座位,但一整节课都在走神。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函数图像,凌韩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陆祈宇的背影。
他看见陆祈宇抬手揉了揉鼻子。
看见他抽出纸巾,很轻地擤了下鼻涕。
看见他时不时推一下滑下来的眼镜。
真的感冒了。
而且不轻。
凌韩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是愧疚?还是……心疼?
下课铃响,凌韩第一个冲出教室。他跑到学校小卖部,在货架前犹豫了几秒,最后选了一盒感冒冲剂——贵一点,但效果好些。
付钱时,他看了眼钱包。这个月的零花钱还剩三十块,这盒药花了十五。
但他没犹豫。
回到教室时,同学们都去做课间操了。凌韩走到陆祈宇座位旁,把药放进他的抽屉。
想了想,他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角,写下两个字:
吃药。
字迹工整,没署名。
做完这一切,他走出教室,靠在走廊栏杆上。
阳光很好,暖洋洋地照在身上。操场上广播操的音乐声远远传来,同学们排着整齐的队列,蓝白校服在阳光下像一片起伏的海。
凌韩看着那片海,想找到陆祈宇的身影。
但他近视,看不清。
算了。
他转身回到教室,从书包里拿出下节课的书。
第三节是英语课。老师讲完新课,让大家做随堂练习。凌韩低头做题,忽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。
他抬头。
陆祈宇站在他桌旁,手里拿着那盒感冒冲剂。
“你放的?”陆祈宇问,声音依然沙哑。
凌韩点头。
“多少钱?”
“不用——”
“多少钱?”陆祈宇又问了一遍,语气很坚持。
凌韩看着他的眼睛。镜片后的眼睛有点红,但目光很清澈,很认真。
“……十五。”凌韩说。
陆祈宇从口袋里掏出钱包,数出十五块钱,放在凌韩桌上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,然后转身回了自己座位。
凌韩看着桌上的钱,心里有点闷。
他想说不用给钱,想说这是朋友间的关心,想说……
但他什么也没说。
只是默默把钱收好。
放学时,凌韩收拾书包,发现抽屉里多了个东西。
是一个崭新的、还没拆封的笔记本。浅蓝色封面,纸质很好,一看就不便宜。
笔记本下面压着一张纸条,上面只有两个字:
回礼。
字迹凌韩认识。
是陆祈宇的。
凌韩拿起笔记本,翻开第一页。
空白。
第二页,还是空白。
但在页脚的角落,用铅笔很轻地写着一行小字:
等价交换。
凌韩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笑了。
很轻地,但真实地笑了。
原来陆祈宇的“谢谢”,不是口头说说。
是用行动,用他认可的方式——等价交换。
伞换药。
关心换关心。
凌韩把笔记本小心地收进书包。
走出教室时,他看见陆祈宇正站在走廊尽头,靠着栏杆,看着楼下渐渐散去的人群。
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,把校服染成温暖的橙色。
凌韩走过去。
“笔记本,”他说,“谢谢。”
陆祈宇转头看他,鼻音还是很重:“不客气。”
“感冒好点了吗?”
“好点了。”
两人沉默了一会儿。楼下传来学生们的嬉笑声,篮球砸在地面上的砰砰声,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。
“昨天,”凌韩忽然问,“你真的回宿舍了吗?”
陆祈宇没说话。
“我后来想了想,”凌韩继续说,声音很轻,“从教学楼到宿舍,最多五分钟。就算雨再大,也不至于感冒成这样。”
陆祈宇还是不说话,只是看着楼下。
“你家不住校附近,对不对?”凌韩问。
陆祈宇终于转过头,看着他。
镜片后的眼睛很平静。
“对。”他说。
“那你昨天……”
“走路回去的。”陆祈宇说,“三公里。”
三公里。
在那么大的雨里,撑着一把小小的、只能勉强遮住头的折叠伞,走了三公里。
凌韩觉得喉咙有点发紧。
“为什么?”他问,“为什么要把大伞给我?”
陆祈宇移开视线,重新看向楼下。夕阳把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很清晰,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阴影。
“你住得远。”他说,声音在傍晚的风里有些飘忽,“而且你妈妈……身体不好。如果你淋雨生病,她会担心。”
凌韩怔住。
他没想到是这个理由。
不是因为他们是朋友,不是因为陆祈宇人好,而是因为——他不想让凌韩的母亲担心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妈妈身体不好?”凌韩听见自己问。
陆祈宇没回头:“开学第一天,班主任说过。你休学一年,是因为要照顾生病的母亲。”
凌韩想起来了。
开学第一周的班会上,班主任确实简单提过。说他孝顺,说他不容易,让大家多帮助他。
但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。
陆祈宇居然还记得。
“所以,”凌韩轻声说,“你是因为这个,才一直……帮我?”
“顺路而已。”陆祈宇说,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平淡。
但凌韩知道,不是。
不是顺路。
不是巧合。
是刻意的,细心的,沉默的关心。
用他的方式。
“谢谢。”凌韩说,这次他说得很认真,“真的。”
陆祈宇“嗯”了一声。
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。夕阳渐渐沉下去,天空从橙色变成深蓝。
“那个笔记本,”陆祈宇忽然说,“很好用。我也有一个。”
“你用这个牌子?”凌韩问。
“嗯。纸质好,写字不洇墨。”
“那我得试试。”
“试吧。”
简短的对话,但气氛很轻松。
凌韩看着陆祈宇被夕阳染红的侧脸,忽然觉得,感冒好像也没那么糟。
至少,它让一些东西变得清晰了。
比如关心。
比如回礼。
比如等价交换背后的,那些没说出口的在意。
“我该走了。”凌韩说。
“嗯。”
“明天见。”
“明天见。”
凌韩转身下楼。走到一半,他回头。
陆祈宇还站在走廊尽头,看着他。
就像那天晚上在小区的路灯下。
就像在校门口的路灯下。
他总是这样,站在原地,看着他离开。
凌韩朝他挥挥手。
陆祈宇也抬起手,很轻地挥了一下。
凌韩笑了,转身继续下楼。
走出教学楼时,他摸了摸书包里的笔记本。
封面的质感很好,光滑,坚实。
就像有些关心,沉默,但真实存在。
他抬头看向天空。
深蓝色的天幕上,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星星。
很亮。
像某个人的眼睛。
在黑暗中,安静地发光。
凌韩想,他大概会一直记得这个雨天。
记得那把黑色的、沉甸甸的伞。
记得那个在暴雨中撑着蓝伞离开的背影。
记得感冒冲剂和十五块钱。
记得笔记本和那四个字:
等价交换。
记得有个人,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,告诉他:
我关心你。
用我自己的方式。
不张扬,不声张。
但真实。
且唯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