期中考试前一周，学校图书馆成了最抢手的地方。

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，凌韩收拾好书包就往图书馆赶。到的时候，自习区已经坐满了大半。他环顾四周，看见靠窗那排长桌还有个空位，旁边坐着的正是陆祈宇。

陆祈宇低着头，面前摊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题集，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。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，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轻抿的唇角，整个人像一幅沉静的画。

凌韩犹豫了一秒，走过去轻轻拉开椅子。

陆祈宇抬起头。

“这里有人吗？”凌韩压低声音问。

陆祈宇摇摇头，收回视线继续做题。

凌韩坐下，从书包里拿出数学和英语的复习资料。期中考试要考六科，他休学一年落下的功课虽然补得差不多了，但文科的记忆类科目还是让他头疼。

尤其是英语。

凌韩翻开单词本，看着密密麻麻的字母，轻轻叹了口气。

陆祈宇的笔尖停顿了一下。

图书馆里很安静，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偶尔有人起身去书架找书，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一轻一重。

凌韩背了半小时单词，头开始发晕。他揉揉太阳穴，看了眼旁边的陆祈宇——那人还在做物理题，速度很快，已经翻过了好几页。

真厉害。

凌韩心里默默想着，重新低头看单词。但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，那些字母像在眼前跳舞，就是进不去脑子。

又过了十分钟，他索性合上单词本，拿出数学卷子。至少数学是他擅长的，做起来没那么痛苦。

刚做完选择题，肚子忽然“咕噜”响了一声。

在安静的图书馆里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。

凌韩耳根一热，下意识捂住肚子，抬头飞快地扫了眼周围。好在没人注意，除了——

陆祈宇转过头，看了他一眼。

凌韩尴尬地笑了笑，用口型说：“抱歉。”

陆祈宇没说话，伸手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什么，放到凌韩桌上。

是一小包独立包装的饼干。

凌韩愣住。

“先垫一下。”陆祈宇低声说，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像羽毛划过耳膜，“还有两小时才吃晚饭。”

“谢谢……”凌韩接过饼干，指尖碰到包装袋，温热的。

他拆开包装，小口小口地吃。饼干是牛奶味的，很香，不太甜。吃了几块，胃里确实舒服多了。

陆祈宇已经转回去继续做题，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

凌韩吃完饼干，把包装袋收好，重新拿起笔。但数学卷子也做不下去了，脑子里乱糟糟的，全是刚才陆祈宇递饼干时的样子。

面无表情，动作自然。

好像这事再平常不过。

凌韩悄悄偏过头，看向陆祈宇。

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，里面是白衬衫的领子。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，袖子挽到手肘，露出白皙的小臂和清晰的手腕骨节。

他做题时习惯微微歪头，左手托着下巴，右手握笔。遇到难题时会轻轻咬下嘴唇，解出来后会无意识地用笔尾点点草稿纸。

这些小动作，凌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记住了。

“凌韩。”

陆祈宇忽然开口，声音压得很低。

凌韩吓了一跳，以为自己偷看被发现了：“啊？”

“这道题，”陆祈宇把草稿纸推过来一点，用笔尖指着其中一行，“你的解法可以简化。”

凌韩凑过去看。是刚才他做的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，他用了一种比较复杂的代数方法，写了整整半页。

陆祈宇在空白处写下三行公式。

“用几何意义。”他说，笔尖在图上画了条辅助线，“这样，两步就出来了。”

凌韩盯着那三行字，忽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。

“还能这样……”他喃喃道，接过笔自己在旁边演算一遍，“真的诶，简单好多。”

陆祈宇“嗯”了一声，收回草稿纸，继续做自己的题。

凌韩看着那道被简化后的题，心里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。像是推开了一扇一直没发现的门，门后是条更短更亮的路。

而带他找到这扇门的，是陆祈宇。

他转头想说什么，却见陆祈宇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，塞进耳朵里。

是耳机。

无线的那种，小小的，白色的，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。

陆祈宇塞了一只，另一只还拿在手里。他低头继续做题，笔尖又动了起来，但节奏似乎比刚才慢了些，更……放松？

凌韩看了几秒，收回视线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。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，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陆祈宇，瞟向他耳朵里那只小小的白色耳机。

他在听什么？

音乐？英语听力？还是什么课程？

正胡思乱想，忽然感觉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。

凌韩转头。

陆祈宇递过来一只耳机。

那只没戴的、白色的、小小的耳机，静静躺在他掌心。

凌韩怔住。

“吵吗？”陆祈宇问，声音依然很轻。

“什么？”

“我笔敲桌子的声音。”陆祈宇指了指自己的笔——他思考时确实会用笔尾无意识地轻点桌面，“如果你觉得吵，可以听这个。”

凌韩看着那只耳机，又看看陆祈宇平静的脸。

“不吵……”他下意识说，但手已经伸了过去。

指尖碰到耳机，也碰到陆祈宇的掌心。温热的，干燥的，触感很清晰。

凌韩接过耳机，犹豫了一下，塞进右耳。

瞬间，世界变了。

图书馆的安静、翻书声、远处的低声交谈，都被隔绝在外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段舒缓的钢琴曲。

旋律很慢，很轻，像春天的溪水缓缓流过山涧。琴键起落间有种干净的美感，不激烈，不煽情，只是平静地流淌。

凌韩听过这首曲子。是巴赫的《哥德堡变奏曲》里的某一段，具体哪段他记不清了，但肯定听过。

他惊讶地看向陆祈宇。

陆祈宇戴着另一只耳机，正低头看题，好像完全没觉得这事有什么特别。

凌韩收回视线，重新看向自己的卷子。

但这次，他看不进去了。

右耳里的钢琴声太清晰，每个音符都像落在心尖上。陆祈宇的呼吸声就在旁边，轻轻的，平稳的。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，把草稿纸的边缘照得发亮。

时间仿佛慢了下来。

凌韩就这么坐着，戴着那只不属于自己的耳机，听着不属于自己歌单里的音乐，看着旁边那个人沉静的侧脸。

忽然觉得，这一刻很……珍贵。

珍贵到他想把时间停住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陆祈宇摘下耳机，开始收拾东西。

凌韩反应过来，也摘下耳机还给他：“谢谢。”

“不听了？”陆祈宇接过，两只耳机一起放回充电盒。

“该去吃饭了。”凌韩看了眼窗外，天已经暗下来了。

两人收拾好书包，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。外面走廊上人多了起来，都是刚下课的学生，喧哗声一下子涌进耳朵。

凌韩还有点恍惚，右耳好像还残留着钢琴曲的余韵。

“你刚才听的，”他忍不住问，“是巴赫吗？”

陆祈宇转头看他：“你听得出来？”

“一点点。”凌韩说，“我妈以前是音乐老师，家里有很多古典乐唱片。”

“哦。”陆祈宇点点头，没多说。

两人走到楼梯口，该分开了——陆祈宇去食堂，凌韩回家。

“那我先走了。”凌韩说。

“嗯。”

凌韩转身下楼。走了几级台阶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：

“明天还来图书馆吗？”

他回头。

陆祈宇站在楼梯上方，手扶着栏杆，低头看着他。走廊的灯光落在他肩上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。

“来。”凌韩说。

“老位置。”陆祈宇说完，转身走了。

凌韩站在原地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，才继续下楼。

第二天下午，凌韩果然在图书馆老位置看见了陆祈宇。

这次他走过去时，陆祈宇直接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。

凌韩坐下，两人默契地各自拿出书，开始学习。

半小时后，凌韩又被英语单词折磨得头疼。他放下笔，揉了揉眉心，视线飘向窗外。

初冬的校园，梧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，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空下伸展。偶尔有鸟飞过，很快消失在教学楼后面。

“给。”

凌韩转头。

陆祈宇又递过来一只耳机。

这次凌韩没犹豫，接过来塞进耳朵。

还是钢琴曲，但和昨天的不一样。更轻盈，更灵动，像阳光下飞舞的蝴蝶。

凌韩听了一会儿，小声问：“这是什么曲子？”

“德彪西，《月光》。”陆祈宇说，眼睛还看着自己的题。

“很好听。”

“嗯。”

两人又陷入沉默。但这次的沉默，因为有音乐，显得不那么空旷。

凌韩重新拿起单词本，发现那些字母好像没那么抗拒他了。在轻柔的钢琴声里，他居然记住了半页单词。

就这样，接下来的几天，每天下午图书馆自习时，陆祈宇都会分一只耳机给凌韩。

他们很少说话，偶尔交流也是关于题目。但那只白色的耳机，成了某种默契的约定。

凌韩渐渐熟悉了陆祈宇的歌单。大多是古典乐，钢琴为主，偶尔有小提琴。巴赫、肖邦、德彪西、拉赫玛尼诺夫……都是些安静的作品，适合学习时听。

他也发现了陆祈宇的一些小习惯。

比如听到喜欢的段落，他会无意识地用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打拍子。

比如遇到特别难的题，他会把音乐暂停，专注思考。

比如有时候凌韩学累了趴在桌上小憩，陆祈宇会调低音量。

这些细小的发现，像一块块拼图，在凌韩心里慢慢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陆祈宇。

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理科天才。

而是一个会听音乐、会敲桌子、会分享耳机、会在他睡着时调低音量的，活生生的，有温度的人。

周五下午，图书馆人特别多。

凌韩到的时候，他们的老位置已经被人占了。他正犹豫要不要换个地方，陆祈宇站起来，朝他招手。

“这边。”陆祈宇低声说，指了指图书馆最里面的角落。

那里有张小圆桌，被高大的书架半包围着，很隐蔽，也很安静。

凌韩走过去坐下。桌上已经放了两本书，是陆祈宇占的位置。

“谢谢。”凌韩说。

陆祈宇摇摇头，重新塞上耳机。

凌韩也戴上自己的那只。今天听的是肖邦的夜曲，温柔得像晚风。

学到一半，凌韩忽然想起什么，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耳机。

是有线的那种，白色的，款式很普通。

他犹豫了一下，递了一只给陆祈宇。

“要试试我的吗？”他小声问。

陆祈宇抬头，看着他手里的耳机，又看看他。

“好。”他接过，换下自己的无线耳机。

凌韩有点紧张地看着他。

陆祈宇听了十几秒，摘下耳机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
“民谣。”凌韩说，“你不喜欢吗？”

“没听过。”陆祈宇重新戴上，“还行。”

凌韩松了口气，戴上另一只耳机。

他的歌单和陆祈宇的完全不同。多是国内独立音乐人的作品，吉他伴奏，浅吟低唱，歌词里有江湖，有远方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年心事。

两人就这样，一人听古典，一人听民谣，却在同一张桌子上，分享着同一片安静。

很奇妙的感觉。

凌韩偷偷看了眼陆祈宇。他闭着眼睛，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拍子，好像真的在认真听。

“这首叫什么？”陆祈宇忽然问。

“《理想三旬》。”凌韩说，“陈鸿宇的。”

“歌词写得不错。”

“我也觉得。”

又安静下来。

但这次，是凌韩熟悉的音乐，是他喜欢的旋律。在吉他的扫弦声里，他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，看着图书馆的灯一盏盏亮起。

看着旁边那个人闭目听歌的侧脸。

忽然希望，这一刻能长一点。

再长一点。

闭馆音乐响起时，两人才收拾东西离开。

走出图书馆，外面已经全黑了。初冬的夜风很凉，凌韩把围巾裹紧了些。

“今天谢谢你的音乐。”陆祈宇说。

“该我谢谢你。”凌韩笑道，“听了你一周的古典乐，耳朵都要变高级了。”

陆祈宇嘴角似乎弯了一下，很淡，但凌韩看见了。

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。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，交错在一起。

“你为什么喜欢听古典？”凌韩问。

“安静。”陆祈宇说，“做题时需要安静。”

“民谣不安静吗？”

“也安静。”陆祈宇顿了顿，“但不太一样。”

“哪里不一样？”

陆祈宇没立刻回答。他抬头看了看夜空，今晚有星星，稀疏的几颗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。

“古典乐像数学。”他终于说，“有结构，有逻辑，每个音符都有它的位置。民谣像……语文？更自由，更感性。”

这个比喻让凌韩笑了：“所以你更喜欢数学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可你语文也很好啊。”凌韩想起陆祈宇的作文，总被老师当范文念，“上次那篇《时间》，写得真好。”

陆祈宇看了他一眼：“那篇是套模板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我总结了二十篇高考满分作文的模板，那篇是第三套模板的变形。”陆祈宇说得很平静，“想要高分，就得按规则来。”

凌韩愣了几秒，然后笑出声来。

“笑什么？”陆祈宇问。

“没什么。”凌韩摇头，但笑意止不住，“就是觉得……很‘陆祈宇’的风格。”

陆祈宇没说话，但凌韩感觉他好像也笑了。

到了校门口，该分开了。

“下周还来图书馆吗？”陆祈宇问。

“来。”凌韩说，“不过下周就期中考试了，可能会多待一会儿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……周一见？”

“周一见。”

凌韩转身往家的方向走。走了几步，他回头。

陆祈宇还站在校门口的路灯下，看着他。

就像那天晚上在小区的路灯下一样。

凌韩朝他挥挥手。

陆祈宇也抬起手，很轻地挥了一下。

然后转身，消失在夜色里。

凌韩继续往前走。夜风很凉，但他心里是暖的。

他拿出手机，打开音乐APP，找到今天陆祈宇歌单里的一首曲子——舒伯特的《小夜曲》。

戴上耳机，按下播放。

钢琴声流淌出来的瞬间，凌韩闭上眼睛。

他想起图书馆窗外的梧桐树，想起桌上摊开的草稿纸，想起陆祈宇微微蹙眉解题的样子，想起他递耳机时平静的眼神。

想起那只小小的、白色的、还带着体温的耳机。

想起他们在音乐里共享的，无人知晓的，安静的午后。

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
凌韩睁开眼，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。

“下周一图书馆，我带了新的曲子。”

没有署名。

但凌韩知道是谁。

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，然后慢慢地、慢慢地，在冬夜的寒风中，笑了起来。

笑得眼睛都弯了。

他回复：

“好。我带新的民谣。”

发送。

然后他收起手机，继续往前走。

耳机里的《小夜曲》正放到最温柔的段落，钢琴声像月光，洒满回家的路。

凌韩想，他大概会永远记得这个冬天。

记得图书馆角落的那张小圆桌。

记得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。

记得耳机里流淌的音乐。

记得有个人，和他共享了一个世界。

一个安静、美好、只属于他们的秘密世界。

共享的耳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