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,已经是晚上九点半。
凌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,才慢慢开始收拾书包。他把做完的试卷仔细按科目分类,夹进不同的文件夹,又将明天要用的课本和练习册按大小顺序摆好。动作很慢,也很仔细——这是他拖延时间的方式。
等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,他才站起身,关了灯,锁上门。
走廊里空荡荡的,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,又在身后一盏盏熄灭。十月末的晚风从楼道尽头的窗户灌进来,带着深秋的凉意。凌韩把校服拉链拉到顶,抱紧怀里的书包,加快了脚步。
学校后门的小路比前门偏僻,路灯也稀疏得多。这里是老城区,道路狭窄,两旁的梧桐树高大茂密,枝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,在地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。
凌韩低头走着,心里默默计算这个月的开支。早上母亲又咳了一夜,药快吃完了,明天得去药店。上次买的教辅资料还差最后两本,周末得去书店。还有下个月的补习班费用……
他正想着,忽然听见前方传来轻微的金属摩擦声。
抬头。
昏黄的路灯下,一个人影蹲在路边,身旁倒着一辆自行车。
蓝白校服,挺直的脊背,低着头,手里拿着工具,正在修车。
是陆祈宇。
凌韩的脚步顿了一下。
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。
第一次是国庆假期后的第一个晚自习,他走这条路回家,看见陆祈宇扶着车站在路边,说链条掉了。
第二次是一周后,陆祈宇的车胎破了。
今天,又是第三次。
凌韩站在原地,看着那个蹲在路灯下的背影。陆祈宇修得很专注,甚至没有察觉有人靠近。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,但很认真,扳手和螺丝刀在手里显得有些笨拙。
夜风又吹过,梧桐叶哗啦啦响。
凌韩深吸一口气,走了过去。
“需要帮忙吗?”
陆祈宇抬起头。
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,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。他看见凌韩,似乎愣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平常的表情。
“不用。”他说,声音在夜风里有些轻,“快修好了。”
凌韩没走。他放下书包,蹲到陆祈宇旁边。车倒在地上,前轮的辐条有几根扭曲了,看起来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。
“怎么弄的?”凌韩问。
“路上有坑,没看见。”陆祈宇言简意赅,继续拧着螺丝。
凌韩看着他的手。那双手修长干净,指甲修剪得整齐,此刻却沾满了黑色的油污。他拧螺丝的姿势很用力,指节微微发白。
“我帮你扶着车吧。”凌韩说着,伸手扶住车架。
陆祈宇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,算是默许。
两人就这样蹲在路灯下,一个扶着车,一个拧着螺丝。谁也没再说话,只有工具和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,还有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。
凌韩悄悄打量着陆祈宇的侧脸。
他的睫毛很长,垂着眼的时候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。鼻梁很挺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专注的样子让人不忍打扰。
这是凌韩复学后,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陆祈宇。
之前在教室,他们隔着三排座位。在光荣榜前那次短暂的相遇,也只是匆匆一瞥。现在这样,近得能看清他睫毛颤动的频率,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皂角味,混杂着机油的味道。
很奇怪,这两种气味放在一起,竟然不违和。
“好了。”陆祈宇说,放下扳手。
凌韩松开手。陆祈宇把车扶起来,试了试轮子,转动还算顺畅,就是有点歪。
“能骑吗?”凌韩问。
“能。”陆祈宇简短地回答,推着车往前走了几步。
凌韩背上书包,跟在他身后。
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昏暗的小路上。陆祈宇推着车,轮子转动时发出轻微的“嘎吱”声。凌韩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,看着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、缩短、又拉长。
走了一段,陆祈宇忽然开口:“你家住哪?”
凌韩报了个地址。
“顺路。”陆祈宇说,推着车继续往前走。
凌韩没问“你怎么知道顺路”,也没说“我自己走就行”。他只是默默跟上,两人又恢复了沉默。
但气氛好像不太一样了。
之前的沉默是陌生的、尴尬的。现在的沉默,却有种奇妙的默契。
他们走过一个路口,又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子。这里连路灯都没有,只有居民楼里零星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出来,勉强照亮脚下的路。
凌韩走得很小心,生怕踩到水坑或者杂物。
忽然,一束光从前方亮起。
是陆祈宇打开了自行车上的手电筒。小小的光束不算太亮,但足够照亮前方两三米的路面。
他把车往凌韩这边靠了靠,让光更多地照在凌韩脚下。
“谢谢。”凌韩轻声说。
陆祈宇“嗯”了一声,没多说话。
巷子很深,走了大概十分钟才穿出去。重新回到有路灯的街道时,凌韩看见陆祈宇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“要不我帮你推一会儿?”凌韩问。
“不用。”陆祈宇摇头,但呼吸明显有些急促。
凌韩没再坚持。他看了看前方,再过一个路口就到自家小区了。
“我家就在前面。”他说,“你不用送了。”
陆祈宇停下脚步,看着他:“送到小区门口。”
语气平淡,却不容拒绝。
凌张了张嘴,最后还是点点头:“好。”
最后这段路,两人走得更慢。凌韩好几次想找点话说,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说什么呢?问“你为什么总在这条路上坏车”?还是问“你怎么知道我走这条路回家”?
都太刻意。
最后他什么也没说。
到了小区门口,凌韩停下脚步。这是个老旧的小区,铁门锈迹斑斑,门口的值班室里亮着昏黄的灯。
“我到了。”凌韩说。
陆祈宇点点头,松开扶着车把的手。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,手掌上还有油污的痕迹。
“今天谢谢你。”凌韩又说。
“没事。”陆祈宇看了看小区里面,“你进去吧。”
凌韩犹豫了一下:“你的车……真的能骑回去吗?”
“能。”陆祈宇言简意赅。
“那你路上小心。”
“嗯。”
凌韩转身往小区里走。走了几步,他忍不住回头。
陆祈宇还站在路灯下,推着车,静静地看着他。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,蓝白校服洗得有些发白,但穿在他身上依然干净挺拔。
见凌韩回头,陆祈宇似乎怔了一下,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。
凌韩也点点头,转身继续往里走。
一直到走进单元门,他才再次回头。
路灯下已经空无一人。
陆祈宇走了。
凌韩站在黑暗的楼道里,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。一下,又一下,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他慢慢爬上楼梯。家在五楼,没有电梯,楼梯间的灯坏了很久,一直没人修。他摸着黑,一级一级往上走。
到四楼的时候,他忽然想起什么,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包纸巾。
是晚自习前去小卖部买的,原本打算自己用。
他握着那包纸巾,在黑暗中站了几秒,然后转身下楼。
跑下楼,冲出单元门,跑到小区门口。
路灯下空荡荡的,只有梧桐叶在风里打转。
陆祈宇已经走了。
凌韩站在门口,握着那包纸巾,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。
夜风吹过,有点冷。
他站了一会儿,才慢慢转身回去。
第二天早上,凌韩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出门。
他走到昨晚那个路口,放慢脚步,左右张望。
没有看到陆祈宇。
倒是看见路边有个早餐摊,热气腾腾的蒸笼冒着白烟。凌韩走过去,买了一个包子一杯豆浆。付钱的时候,他犹豫了一下,又买了一份。
拎着两份早餐走到校门口时,他看见陆祈宇正从另一条路骑车过来。
车修好了,骑得很稳。
陆祈宇也看见了他,车速慢了下来。两人在校门口碰上,一前一后停好车,走进校门。
“早。”凌韩主动打招呼。
“早。”陆祈宇点头。
凌韩把手里的早餐递过去一份:“多买了一份,你吃吗?”
陆祈宇看着他,又看看那袋早餐,沉默了两秒。
“谢谢。”他接过,“多少钱?”
“不用。”凌韩说,“反正多买的。”
陆祈宇没再坚持。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,凌韩小口喝着豆浆,陆祈宇则把包子拿在手里,没有立刻吃。
“车修好了?”凌韩问。
“嗯。”
“昨晚……谢谢你送我。”
“顺路。”
又是简单的对话,但不像之前那么生硬了。
走进教学楼,上楼梯,到三楼,他们的教室在走廊两头。该分开了。
凌韩朝自己教室走去,走了几步,又回头。
陆祈宇还站在原地,看着他。
“那个……”凌韩指了指他手里的早餐,“趁热吃。”
陆祈宇点点头,终于撕开了包装袋。
凌韩笑了笑,转身进了教室。
接下来的几天,这种“偶遇”成了常态。
晚自习结束后,凌韩走出后门,总能在那个路口看见陆祈宇。有时候车真的坏了,有时候只是靠在路边,像是在等人。
两人一起走那段夜路,从开始的沉默,到后来偶尔会说几句话。
聊今天老师讲的题,聊最近考试的难点,聊哪个老师的口头禅好笑。
话不多,但句句都在点上。
凌韩发现,陆祈宇其实不是真的高冷。他只是不擅长表达,说话总是言简意赅,但每句话都经过思考,精准,实在。
他也发现,陆祈宇记得他说过的很多小事。
比如他说过母亲咳嗽,陆祈宇第二天就递给他一盒润喉糖,说是家里多买的。
比如他说过物理的电磁学部分有点难懂,陆祈宇就整理了一份笔记给他,上面用红笔标出了所有易错点。
比如他有一次随口说喜欢吃学校后街那家的烧饼,第二天早上,陆祈宇就带了两个来,说是“顺路买的”。
顺路。
陆祈宇好像总是顺路。
顺路和他走夜路,顺路多买早餐,顺路带烧饼。
凌韩从没拆穿过这个“顺路”的谎言。
他只是默默地接受,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回报。
陆祈宇的手因为修车总是沾上油污,凌韩就随身带着湿巾。
陆祈宇做题时喜欢转笔,凌韩看见他笔尖没水了,就悄悄放一支新的在他桌上。
陆祈宇的校服袖子蹭到了粉笔灰,凌韩会递过去一块橡皮。
这些细小的、无声的互动,像暗流,在平静的校园生活表面下悄悄涌动。
没有人注意到。
除了他们自己。
周五的晚上,雨下得很大。
凌韩站在教学楼门口,看着瓢泼大雨发愁。他没带伞,母亲今天上夜班,也不会来接他。
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走,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,反而越下越大。凌韩看了看表,已经十点了。再不走,宿舍楼都要关门了——虽然他不住校,但陆祈宇住。
正想着,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凌韩回头。
陆祈宇从楼梯上走下来,手里拿着两把伞。一把长柄黑伞,很大,看起来很结实。一把小小的折叠伞,蓝色的,看起来很单薄。
他走到凌韩面前,把长柄伞递过来。
“给你。”他说。
凌韩愣住: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住校。”陆祈宇言简意赅,“宿舍近。”
说完,他撑开那把小小的蓝色折叠伞,走进了雨里。
凌韩站在屋檐下,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在暴雨中渐渐模糊。雨水在地上溅起白色的水花,陆祈宇的裤脚很快湿透了,但他走得很稳,没有回头。
那把黑伞很重,握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。
凌韩撑开伞,走进雨里。
伞很大,足够把他整个人罩住。雨点打在伞面上,发出密集的“噼啪”声,但一点也淋不到他身上。
回家的路在雨中显得格外漫长。凌韩走得很慢,心里反复想着陆祈宇冲进雨里的那个画面。
那把小小的蓝色折叠伞,在暴雨中像一片随时会被打翻的叶子。
但他还是走出去了。
为了把大伞留给他。
凌韩回到家时,已经十点半了。母亲还没回来,家里黑漆漆的。他打开灯,把湿漉漉的伞放在门口,换了鞋,走进自己房间。
坐在书桌前,他却没有立刻开始学习。
他拿出手机,想给陆祈宇发条消息问问到宿舍没,却想起他们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。
他连陆祈宇的手机号都没有。
凌韩放下手机,从书包里拿出今晚要做的卷子。摊开,拿起笔,却迟迟没有落笔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敲打着玻璃窗。
他忽然想起那把蓝色的小伞。
那么小的伞,从学校走到宿舍,应该全身都湿透了吧。
第二天早上,雨停了。
凌韩特意早起,把伞仔细擦干净,用袋子装好,带到了学校。
第一节是数学课,凌韩坐在教室后排,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前排靠窗的位置。
陆祈宇坐在那里,背挺得很直,正低头记笔记。他的头发看起来有点湿,可能是早上洗的头还没干透。
课间,凌韩拿着伞走过去。
“昨晚谢谢你的伞。”他把伞放在陆祈宇桌上,“还你。”
陆祈宇抬头看了他一眼,点点头:“嗯。”
他的声音有点哑,鼻音很重。
凌韩注意到他桌上放着一盒纸巾,已经用掉了一半。
“你感冒了?”凌韩问。
“没事。”陆祈宇低头继续做题,笔尖在纸上划得飞快。
但凌韩看见,他握笔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,像是在忍着什么。
凌韩没再问。他回到自己座位,从书包里拿出一盒感冒药——是他给自己备着的,因为母亲身体不好,他经常需要跑药店。
课间操的时候,他趁大家都去操场,把药悄悄放进了陆祈宇的抽屉。
还附了张纸条,上面只写了两个字:
吃药。
字迹工整,没有署名。
做完这一切,凌韩走出教室,靠在走廊的栏杆上。
阳光很好,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。操场上传来广播操的音乐声,同学们整齐地做着动作。
凌韩看着远处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他不知道陆祈宇会不会吃药,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猜到是谁放的。
这些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在那个暴雨的夜晚,有人把唯一的伞给了他。
而他,也想为那个人做点什么。
哪怕只是一盒感冒药。
哪怕只是两个字的提醒。
哪怕,他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。
但有些关心,不需要名义。
就像有些同行,不需要约定。
只要你在那条路上。
我就会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