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议室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又灌满了冰。
陆祈宇那句话落地后,整整五秒没人说话。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持续的、低微的嗡鸣,像某种不祥的预兆。
凌韩站在原地,脸上那层职业化的微笑像是凝固的釉。他迎着陆祈宇的目光,没有躲闪,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变化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垂在西裤侧边的手指,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“陆总的问题很有价值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平稳得像是提前录制好的语音,“关于模型的鲁棒性,我们的压力测试模拟了六种极端场景。即便在最恶劣的条件下——”
“我看过测试报告。”陆祈宇再次打断他,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,“附录三,第七页到第十五页。”
他顿了顿,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微小的弧度。
“但我注意到,你们的‘最恶劣条件’模拟,是基于理想化的噪声模型。”陆祈宇抬眼,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纯粹的审视,“现实中的基层医院,设备老化程度、操作人员的技术水平、甚至供电稳定性,都会产生更复杂的干扰。这些变量,你们的模型考虑进去了吗?”
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。
台下已经有人开始交换眼神。这不是普通的提问,这是解剖。一把冰冷的手术刀,要一层层划开华丽的包装,直到看见内里的血肉和骨骼。
凌韩深吸了一口气。
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也是这样的场景。高三的数学竞赛培训班,省里来的特级教师出了一道超纲的难题。整个教室鸦雀无声,只有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沙沙声。所有人都埋头苦算,凌韩卡在第三步,思路像是走进死胡同。
然后他听见旁边传来很轻的“嗒”一声。
是陆祈宇放下了笔。
年轻的数学老师走过来,看了看陆祈宇写在草稿纸上的解答,眼睛亮了:“很好!这个思路很巧妙,用了柯西不等式的变形,大家看一下——”
陆祈宇却摇了摇头。
“老师,”他说,声音清冽得像山泉水,“这个解法还是绕远了。”
他拿过凌韩面前空白的草稿纸,拿起笔。笔尖划过纸张,发出流畅的沙沙声。不到一分钟,一个更简洁、更优雅的解法呈现在纸上。
“用容斥原理,三步。”他把草稿纸推回凌韩面前,指尖在最后一行公式上轻轻一点,“这里,可以简化。”
凌韩看着纸上俊逸的字迹,愣了愣。
然后他笑了:“确实。谢了。”
陆祈宇没说话,只是把笔帽重新盖上。窗外的阳光落在他侧脸上,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他耳根好像有点红,也许是因为教室太热。
那时的陆祈宇,解题是为了寻找最优解。而现在的陆祈宇,提问是为了寻找破绽。
凌韩定了定神。
“陆总说得对。”他重新开口,语气甚至比刚才更从容了几分,“我们确实无法模拟现实中所有的极端变量。但医学AI模型的迭代逻辑本身,就包含了对未知变量的自适应学习能力。”
他走到讲台边,拿起激光笔。红色的光点落在投影幕布上,精准地圈出一个复杂的算法流程图。
“我们在底层架构里设计了动态学习模块。”凌韩的语速不快,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,“系统每处理一个真实病例,都会对模型进行微调。也就是说,部署得越多,使用时间越长,它的鲁棒性反而会越强。这是一个正向循环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落回陆祈宇身上。
“当然,这需要时间,也需要足够多的初始数据。所以——”凌韩按了下翻页笔,屏幕切换到下一张PPT,上面是一个详细的数据采集合作计划,“我们第一阶段选择的五家试点医院,涵盖了不同地域、不同等级、不同设备条件。目的就是尽可能多地收集多样性数据,为模型的自我进化提供燃料。”
说完,他静静地看着陆祈宇。
像是在等待审判。
会议室里静得可怕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目光在讲台上的凌韩和首排的陆祈宇之间来回移动。
陆祈宇没有立刻说话。
他垂着眼,看着自己手中的钢笔。那支深蓝色的万宝龙,笔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。他用拇指指腹缓缓摩挲着笔杆,动作很轻,却很专注,像是在思考,又像是在回忆什么。
凌韩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那支笔上。
心脏猛地一跳。
他认识那支笔。
高三毕业前,凌韩用攒了三个月的奖学金,加上周末帮人补课挣的钱,买下了那支笔。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,就是某个普通的晚自习后,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。路过文具店时,凌韩忽然停下脚步,指着橱窗里说:“那支笔挺好看的。”
陆祈宇看了一眼,没说话。
一周后,凌韩把包好的笔盒塞进陆祈宇的书包。“毕业礼物。”他说得很随意,“你不是一直说想要支好点的笔吗?”
陆祈宇打开盒子,看着里面的笔,很久没说话。
然后他抬起头,看着凌韩,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。
“太贵了。”他说。
“所以你要好好用。”凌韩笑着推他肩膀,“考上清华北大,用它写论文。”
陆祈宇没笑。他只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,然后把笔小心翼翼地收进笔袋。
后来,凌韩在很多个深夜看见陆祈宇用那支笔刷题。笔尖划过纸张,发出沙沙的声音,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。有时陆祈宇会停下来思考,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笔杆,就像现在这样。
那时凌韩觉得,那支笔像是他们之间的某种纽带。沉默的,坚固的,带着少年人笨拙又郑重的承诺。
而现在——
现在陆祈宇用那支笔,在挑剔他的项目,质疑他的专业。
凌韩觉得喉咙有些发紧。
“动态学习模块。”陆祈宇终于开口,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嘲讽,“很有意思的想法。”
他抬眼,目光再次与凌韩相撞。
“但我需要看到具体的技术白皮书,以及这个模块在极端情况下的失效预案。”陆祈宇的语气依然公事公办,“任何自学习系统都可能产生不可控的偏差,在医疗领域,这种偏差的代价可能是人命。”
他说得很直白,甚至有些冷酷。
台下响起轻微的吸气声。
凌韩的脸色白了白,但很快恢复如常。“当然。”他点头,“所有技术细节和应急预案,都已准备完毕。陆总随时可以查阅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陆祈宇说完,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,然后放下了笔。
意思很明显:我问完了。
整个会议室像是终于被解除了定身咒。主持人连忙接过话头:“感谢陆总的问题,也感谢凌总的解答。那么,下一位评委……”
后续的提问温和了许多。有评委问市场推广计划,有评委问团队背景,凌韩一一作答,思维清晰,应对得体。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,气氛已经不一样了。
刚才那场交锋,像是一把标尺,量出了这个项目的分量,也量出了讲台上那个年轻CEO的成色。
四十五分钟后,评审会结束。
人群开始松动,椅子移动的声音、低声交谈的声音、收拾东西的声音混杂在一起。几位投资人走过来和凌韩握手,说着“讲得不错”、“回头细聊”之类的客套话。
凌韩微笑着应酬,余光却一直瞥向门口。
陆祈宇已经起身,正在和主办方的负责人低声交谈。他微微侧着头,神情专注,时不时点一下头。那位负责人似乎很紧张,语速很快,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汗。
说了几句,陆祈宇点了点头,然后转身,径直朝门外走去。
他的步伐很快,也很稳。深灰色的西装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,像刀锋划开空气。
没有回头。
甚至没有往讲台这边看一眼。
凌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。他低头,把讲台上的资料一一收进电脑包。激光笔、翻页器、备用U盘……动作很慢,也很仔细,像是在整理什么珍贵的物品。
“凌总,”助理小赵凑过来,压低声音,“刚才吓死我了。那位陆总问得也太狠了吧?”
凌韩拉上电脑包的拉链,发出一声清脆的“咔哒”。
“专业评审,应该的。”他说,语气平静。
“可是……”小赵犹豫了一下,“我听说陆祈宇这人特别难搞,眼光毒,下手狠。好几个不错的项目都被他否了。咱们这次……”
“做好我们该做的就行。”凌韩打断他,拎起电脑包,“走吧。”
两人走出会议室。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,脚步声被完全吸收。巨大的落地窗外,城市的黄昏正在降临,天际线被染成一片暖橙色,但玻璃幕墙内的温度依然冷得刺骨。
电梯间在走廊尽头。
凌韩走得很慢。西装裤的口袋里,手机震动了一下。他掏出来看,是母亲发来的微信:“小韩,今天开会怎么样?记得按时吃饭,别老喝咖啡。”
很平常的关心。
凌韩却盯着屏幕看了好几秒,才慢慢打字回复:“很顺利。妈您也记得吃药。”
发送。
他收起手机,抬头看向前方。
走廊转角处,隐约传来说话声。
“……陆总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啊?”
“何止不好,简直是来找茬的。那个凌韩也真是厉害,居然全接住了。”
“接住有什么用?我看陆总那架势,这个项目悬。”
“不一定。你见过陆总对哪个项目问得这么细?真要否,直接一句话就打发了,何必浪费时间。”
声音渐渐远去。
凌韩在电梯前停下,按下下行键。
金属门光可鉴人,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。西装妥帖,领带端正,头发一丝不苟。一个标准的、成功的、无懈可击的年轻创业者形象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衬衫的后背已经微微汗湿。
电梯从顶层缓缓降下。
数字跳动:38、37、36……
凌韩静静地看着。
忽然,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夜。
高三晚自习,暴雨突至。他没带伞,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倾盆大雨发愁。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走,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然后他听见脚步声。
陆祈宇从楼梯上走下来,手里拿着两把伞。一把长柄黑伞,一把折叠伞。
他走到凌韩面前,把长柄伞递过来。
“给你。”他说。
凌韩愣住: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住校。”陆祈宇言简意赅,“宿舍近。”
说完,他撑开那把小小的折叠伞,走进了雨里。
凌韩站在屋檐下,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在暴雨中渐渐模糊。雨水打在地上,溅起细密的水花。那把黑伞很重,握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安全感。
第二天,凌韩把伞还给陆祈宇时,发现他感冒了。鼻子红红的,说话带着鼻音,却还是坚持来上课。
“你感冒了?”凌韩问。
“没事。”陆祈宇低头做题,笔尖在纸上划得飞快。
凌韩没再问。只是课间去小卖部买了盒感冒药,悄悄塞进陆祈宇的抽屉。
后来他才知道,陆祈宇那晚根本不是回宿舍。他家离学校三公里,他是撑着那把小小的折叠伞,在暴雨里走了三公里回去的。
为了把大伞留给他。
“叮——”
电梯到了。
门缓缓打开,轿厢里空无一人。凌韩走进去,按下B2——停车场。
门合拢的瞬间,他靠着冰冷的金属内壁,闭上了眼睛。
原来有些东西,即使过去了九年,即使被现实打磨得面目全非,也依然会疼。
像一根细小的刺,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
平时感觉不到。
但只要轻轻一碰,就会疼得发慌。
电梯下行。
失重感传来。
凌韩睁开眼,看着楼层数字不断跳动。
B1、B2。
门开了。
停车场里灯光昏暗,空气里有汽油和灰尘的味道。他的车停在最里面的位置,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,和这个高端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格格不入。
凌韩拎着电脑包,朝车子走去。
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。
然后,他停下了。
他的车旁,站着一个人。
深灰色西装,挺括的背影。那人正微微低头看着手机,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。
陆祈宇。
凌韩站在原地,没有动。
陆祈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抬起头,转过身。
四目相对。
停车场的灯光很暗,但凌韩还是看清了他眼里的情绪——很冷,很淡,像结冰的湖面。
“凌总。”陆祈宇先开口,语气和会议室里一样公事公办,“关于技术白皮书,我的助理明天会联系你。”
凌韩点点头:“好。”
沉默。
尴尬的、紧绷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空气里只有地下车库排风扇低沉的轰鸣。
陆祈宇看着他,忽然又说:“你刚才的答辩,有几个数据可以再优化。”
凌韩一怔。
“第三页的成本分析表,折旧算法用得不对。”陆祈宇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,“用加速折旧法,前期数据会更好看,对投资人更有说服力。”
他说完,顿了顿,补充道:“当然,这只是建议。”
凌韩看着他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这算什么?
刚才在会议室里把他批得体无完肤,现在又私下给他提优化建议?
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个?”凌韩听见自己问。
陆祈宇没说话。
他只是看着凌韩,看了很久。昏暗的光线里,他的眼睛深得像古井,看不清情绪。
然后,他移开视线,声音很轻,轻得几乎要被排风扇的声音吞没:
“因为以前,你总是把最优解告诉我。”
说完,他转身,朝停车场另一端的豪华轿车走去。
步伐依旧很快,很稳。
没有回头。
凌韩站在原地,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立柱后面。
很久很久。
然后他低下头,从西装内侧口袋里,掏出一样东西。
一枚很旧的、银色U盘。边角已经磨得发亮,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,标签上的字迹早已模糊,但还能依稀辨认出两个字母:
L&L
凌韩的指尖轻轻摩挲着U盘冰凉的表面。
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记得。
原来有些方程式,即使被迫中断了解算过程,但预设的变量,从未改变。
他拉开车门,坐进驾驶座。
没有立刻发动车子,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昏暗的车库。
手机又震动了一下。
这次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,内容只有一行字:
“明天上午十点,洲际资本32楼。带齐所有技术文件。”
发信人没有署名。
但凌韩知道是谁。
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然后慢慢地、慢慢地,弯起嘴角。
那是一个很淡的,却真实的笑意。
“好啊。”他轻声说,像是自言自语,“陆祈宇。”
“我们明天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