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业创新论坛的会场里,冷气开得很足。
凌韩站在弧形讲台后方,指尖轻触翻页笔,投影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暗分明的界限。台下坐着四十余人,都是业内顶尖的技术高管和投资人,此刻目光齐聚在他身上。
“综上所述,我们的‘灵析’智能诊断系统,在三期临床中的误诊率已降至0.7%,远低于行业平均的2.3%。”
他的声音平稳清晰,带着专业讲解者特有的节奏感。大屏幕上数据图表滚动,那些复杂的曲线和百分比,是他和团队过去三年熬过的无数个夜晚。
“最关键的是——”凌韩按下翻页键,屏幕切换成一张简洁的成本对比图,“我们将单次分析成本压缩到了现有方案的三十五分之一。这意味着,三线以下城市的社区医院,也有能力部署这套系统。”
台下响起轻微的骚动。有人向前倾身,有人开始快速记录。
凌韩捕捉到这些反应,心中微定。这个项目是他离开上一家明星企业后,带着核心团队独立创业的第一个作品。今天这场闭门评审,将决定“灵析”能否拿到至关重要的A轮融资,以及——能否接入国内最大的私立医疗联合体的渠道。
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,准备进入最后的总结环节。
就在这时,会议室厚重的双开门被推开了。
声音不大,但在凝神听讲的会场里,足够突兀。
凌韩下意识抬眼。
先进入视线的是主办方负责人匆匆起身的背影,接着是两声压低了的“陆总”、“这边请”。门口的光线被几个人影遮挡,逆光中,为首那人的轮廓挺拔得近乎锋利。
凌韩握着翻页笔的指尖,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
那人走了进来。
冷气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足了。
他穿着妥帖的深灰色西装,没打领带,衬衫第一颗纽扣松着。步伐不急不缓,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掌控感,仿佛他不是中途闯入,而是理所应当地莅临。主办方的人小步跟在他侧后方,低声说着什么,他微微颔首,目光却已经扫过全场,最后落在了讲台上。
落在了凌韩身上。
四目相对。
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,又被狠狠压缩。凌韩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,接着疯狂地撞向胸腔。会场里所有的声音——空调的嗡鸣、纸张翻动的窸窣、邻座的低语——都在瞬间褪去,变成一片模糊的底噪。
只剩下那个人。
陆祈宇。
他的五官比少年时代更加深刻,下颌线凌厉,眉眼间褪去了些许青涩,沉淀下一种冷峻的成熟。唯有那双眼睛,依旧漆黑沉静,像冻着星子的寒潭。
此刻,那潭水正映着讲台的灯光,也映着凌韩有些猝不及防的脸。
三秒。
也许只有两秒。
陆祈宇率先移开了视线,仿佛只是随意一瞥。他走向预留的首排空位,身旁的人立刻为他拉开椅子。他落座,身体向后靠进椅背,双手随意交叠放在腿上,抬了抬下巴。
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,意思明确:继续。
但全场的气氛已经变了。窃窃私语声大了起来,不少人的目光在讲台上的凌韩和刚入座的陆祈宇之间来回逡巡,带着探究和玩味。
凌韩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他垂下眼,看向手里的翻页笔,金属外壳触感冰凉。再抬眼时,脸上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静,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、职业化的微笑。
“抱歉,我们继续。”他的声音依然平稳,听不出任何异样,“最后是关于商业化落地的具体时间表……”
他按下了翻页键。
屏幕上的画面却迟滞了半秒才切换。就这半秒的空白里,凌韩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台下。
陆祈宇正微微侧头,听身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低声说话。他听得很专注,偶尔点一下头,侧脸线条在会议室的顶灯下显得格外清晰。他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讲台,也没有在意刚才那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对视。
就好像,他真的只是来听一场普通的技术汇报。
就好像,台上那个人,和他毫无瓜葛。
凌韩稳了稳心神,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的时间轴。他讲解着每个季度的里程碑,语速甚至比刚才更快了一些,用信息的密度来填满思维的每一寸空隙,不让任何多余的情绪有可乘之机。
可是有些东西,不是想拦就能拦住的。
当他提到“初期试点将选择五家合作医院”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陆祈宇拿起了面前的矿泉水。修长的手指拧开瓶盖,仰头喝了一口,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。
一个极其普通的动作。
凌韩的呼吸却莫名一滞。
记忆像一股蛮横的暗流,冲破理智的堤防,汹涌地撞进脑海——
不是这样冰冷规整的会议室,是秋日午后喧闹的中学走廊。阳光透过窗户,在磨石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空气里有粉笔灰和少年人汗水的味道。
刚复学的他,抱着新领的教材,被人流裹挟着经过教学楼大厅的光荣榜。红底黄字的榜单前挤满了人,议论着最新的月考排名。他本无意停留,视线却像被什么牵引着,落在了最顶端。
第一名 高三(一)班 陆祈宇 总分:748
那个名字陌生又醒目,以一种绝对碾压的姿态,悬挂在所有人的仰望里。
凌韩停下了脚步。
748。离满分只差2分。在理科难度公认变态的附中,这是个近乎传奇的数字。休学一年,年级里果然出现了不得了的人物。
他静静看了几秒,心里没什么波澜,只隐约觉得这名字取得有点意思。祈宇,祈求宇宙?倒是挺符合理科状元那种……或许会有的、掌控一切的傲气。
他摇摇头,转身准备离开。
就在转身的刹那,他的手臂轻轻擦过了另一个人的校服袖子。
触感微凉。
凌韩下意识侧头道歉:“对不……”
话卡在喉咙里。
站在他身后的,是个比他高出小半头的男生。蓝白校服穿得一丝不苟,拉链拉到锁骨上方,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衬衫领子。他正微微抬着手,似乎刚才也正要触碰榜单,凌韩的转身打断了他的动作。
秋日的阳光恰好从侧面打过来,照亮他半边脸庞。皮肤很白,鼻梁很高,睫毛长得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他的嘴唇抿着,没什么表情,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冷清。
但最让人移不开眼的,是他的眼睛。
漆黑,清亮,像深山里未经打扰的湖泊,平静无波,却又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。
此刻,这双眼睛正看着凌韩。
不是随意的一瞥,而是带着某种……专注的打量。那目光掠过凌韩有些怔忡的脸,扫过他怀里抱着的新教材,最后又回到他的眼睛。
时间在那一瞬变得粘稠。
走廊上的喧嚣退得很远,只剩下光荣榜前这一小方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天地。凌韩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、类似薄荷皂角的清爽气息。
然后,他看见那双形状姣好的嘴唇,轻轻动了一下。
声音不高,清冽得像山涧冰层下流动的水,在这短暂的寂静里却格外清晰。
他说:
“我知道你。”
“凌韩。”
……
“——因此,我们有充分的信心,在十八个月内实现盈亏平衡。”
凌韩念出最后一页PPT上的结语,按下了翻页笔的关闭键。屏幕暗下去,会场明亮的灯光重新成为主导。
他微微颔首:“我的汇报到此结束,谢谢各位。”
掌声响了起来,不算热烈,但足够礼貌。几位评委开始低头在评分表上写字。
凌韩站在原地,等待提问环节。手心有些潮湿,他不动声色地在西装裤侧蹭了一下。
主办方的负责人站起身:“感谢凌总的精彩分享。现在进入提问环节,请各位评委……”
“我有一个问题。”
一个声音响起,不高,却像一块冰投入水面,瞬间让所有细碎的声音消失。
凌韩抬眼。
陆祈宇已经放下了交叠的手,身体前倾,手肘支在会议桌的边沿。他手里拿着一支深蓝色的钢笔,笔帽没有打开,只是用指腹缓慢地、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。
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凌韩,没有丝毫闪烁,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。
就像看着一个真正的、初次见面的项目陈述者。
“凌总,”他开口,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,“你刚才提到,系统在罕见病特征库上的数据来源,是‘与国内外二十七家研究机构合作获取’。我想知道,这二十七家机构的具体名单,以及数据授权的法律边界在哪里。”
问题很尖锐,直指核心,也极其专业。
凌韩的心往下沉了沉,不是因为问题难答,而是因为提问的人。
他吸了口气,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微笑:“感谢陆总的问题。具体机构名单涉及商业保密协议,无法在此全文公开。但我可以保证,所有数据获取均符合当地法律法规及伦理审查,我们拥有完整的授权链条文件。会后,我可以提供脱敏后的合作框架摘要供您查阅。”
“摘要不够。”陆祈宇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,他手中的钢笔停止了摩挲,笔尖在空白的笔记本上轻轻一点,“我需要看到具体的授权范围条款,特别是关于数据二次开发和商业使用的部分。‘灵析’系统如果部署,面对的是海量实时病例,任何授权瑕疵都会带来巨大的法律风险。”
他的用词精准,逻辑严密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。
台下不少人微微点头,显然也关心这个问题。
凌韩迎着他的目光,不闪不避:“可以。相关文件已由法务团队准备完毕,随时可以接受尽职调查。”
“很好。”陆祈宇点了点头,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。但紧接着,他话锋一转,“第二个问题。你公布的0.7%误诊率,是基于三期临床的受控环境。一旦进入真实医疗场景,面对设备差异、操作者水平不均、患者描述偏差等变量,这个数字很可能大幅上升。你们有没有做过压力测试?模型鲁棒性的具体数据是多少?”
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,一个比一个深入。
凌韩能感觉到,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和陆祈宇的这场问答上。这不再是普通的评审提问,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。
他稳住心神,调出脑中早已准备好的数据:“我们做过六种极端场景的压力测试,包括低质量影像输入、关键信息缺失等。在最恶劣的模拟环境下,误诊率最高上升到1.9%,仍然低于行业平均水平。详细测试报告附录在提交的商业计划书第——”
“我看过那份报告。”陆祈宇打断了他,语气依旧平淡,“附录三,第七页到第十五页。我想问的是,你们测试用的‘低质量影像’,其噪声模型和失真参数,是基于什么标准制定的?是否覆盖了市面上占有率前百分之八十的基层医院现有设备?”
凌韩的指尖微微收紧。
他看过报告。他甚至清楚地记得页码。
这不是随机提问,这是有备而来。
会场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风声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凌韩身上,等待他的回答。
凌韩沉默了两秒。
这两秒里,他的目光越过会议桌,再次与陆祈宇相触。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挑衅或为难,只有纯粹的、冰冷的审视,如同手术刀,要一层层剖开华丽的PPT,看到最内核的真实。
然后,凌韩笑了。
不是那种职业化的微笑,而是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、带着点认命又带着点别的东西的弧度。
“陆总,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,清晰,稳定,甚至比刚才更从容了几分,“您的问题非常专业。我们使用的噪声模型,综合了三篇IEEE医学影像顶会近三年的相关论文,并抽样调研了超过两百家中西部县级医院的设备情况。参数细节不在公开报告内,但如果您需要,我可以让技术负责人现在调出原始数据和分析过程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当然,这需要一点时间。或者,我们可以会后再单独深入沟通?”
他把选择权抛了回去,同时划下了一道界限——技术细节,不宜在此完全公开。
陆祈宇看着他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。只是那双摩挲着钢笔的手,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。
“可以。”他终于说,移开了目光,看向手中的笔记本,“我会后安排人和你们对接。”
“谢谢陆总。”凌韩颔首。
提问环节又进行了几分钟,其他评委的问题相对温和。凌韩一一作答,思维清晰,应对得当。
但他能感觉到,有一道目光,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。
像秋日走廊里那样。
又截然不同。
四十五分钟后,会议结束。人群开始松动,交谈声响起。凌韩关闭电脑,收拾讲台上的资料。有几位相熟的投资人走过来,拍着他的肩膀说“讲得不错”、“回头细聊”。
凌韩笑着应酬,余光却瞥见那个深灰色的身影已经起身,正朝门口走去。身旁围着三四个人,低声向他汇报着什么。他微微侧耳听着,偶尔点头,步伐没有丝毫停留。
很快,他就消失在了会议室门外。
仿佛从未来过。
凌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。他低头,将翻页笔仔细收进电脑包的内袋。金属外壳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,也残留着刚才那一刻,近乎心悸的震动。
他知道他会来。
今天的评审方之一,“洲际资本”,陆祈宇是这家顶级投资机构最年轻的合伙人。他事先看过评委名单,知道那个名字赫然在列。
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。
可当那个人真的推门进来,用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看向他时,凌韩才发现,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是徒劳。
有些东西,就像深埋地底的种子,你以为它早已腐烂。可只要一场雨,一点温度,它就能挣破所有覆盖,疯长出尖锐的藤蔓,缠得人呼吸困难。
他拉上电脑包的拉链,发出清脆的“咔哒”一声。
“凌总,”助理小赵凑过来,小声说,“刚才那位陆总……问的问题好犀利啊。不过您回答得真漂亮!”
凌韩笑了笑,没说话。
漂亮吗?
或许吧。
他只是,不能在他面前露怯而已。
从来都不能。
走出会议室,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吸音地毯,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。巨大的落地窗外,城市的天际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。
凌韩朝着电梯间走去。
走廊转角处,隐约传来几个人的谈话声。他本无意倾听,但某个名字还是飘进了耳朵。
“……陆总今天怎么亲自来了?这种初期项目评审,一般不都是下面总监看吗?”
“听说他挺重视医疗科技这条线的,可能是顺便?”
“顺便?我看不像。他问得那么细,简直像来找茬的……”
声音渐渐远去。
凌韩在电梯前停下,按下下行键。金属门光可鉴人,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。
电梯从顶层缓缓降下。
数字跳动。
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也是一个有阳光的午后。不是秋天,是夏天。蝉鸣聒噪,教室里的吊扇咯吱咯吱转着。他趴在课桌上,看着前排那个人挺直的脊背,蓝色校服的后领洗得有些发白。
那个人忽然回过头,把一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放在他桌上,手指点着其中一行。
“这里,”他说,声音清冽,“你刚才的解法绕远了。用这个公式,三步。”
凌韩看着纸上俊逸的字迹,愣了两秒,然后笑了:“谢了。”
对方没说什么,转了回去。耳根好像有点红,不知道是不是天太热。
那时的阳光很烫,蝉鸣很吵。
但心里很静。
“叮——”
电梯到了,门缓缓打开。
凌韩走进去,轿厢里空无一人。他按下一楼,看着金属门再次合拢,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。
光滑的轿厢内壁,依旧映着他的身影。
他对着那个倒影,极轻地、几乎无声地,动了动嘴唇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
“陆祈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