暂停活动的第三十七天。
日历上的数字被我用红笔圈起又划掉,划掉又忍不住圈起,纸页边缘已经起了毛躁的卷边。时间失去了明确的刻度,变成了手机里经纪人偶尔发来的、关于舆论监测报告的冰冷数字,变成了窗外日升月落的单调循环,变成了崔胜澈越来越长时间的沉默,和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、沉静的阴影。
他把自己绷成了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。每天雷打不动地早起,去公司练习室,一个人,对着镜子,重复那些早已融入肌肉记忆的舞蹈动作,直到汗水把练习服浸透,湿漉漉地贴在绷紧的背上。声乐练习,体能训练,阅读那些堆积如山的、关于团队管理和行业动向的资料。晚上回来,常常是深夜,带着一身凉意和更深的疲惫。
我们的话变少了。不是疏远,而是一种……小心翼翼的避让。他避谈工作,避谈那些解约函上冰冷的数字,避谈成员们偶尔通话时欲言又止的担忧。我则避谈我的“隐形”生活,避谈手机里那些依旧不敢点开的私信和陌生号码的滋扰,避谈每一次出门都像做贼般的心悸。
公寓成了我们共同的茧房,安全,却也窒息。
直到那天下午,他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。手里没拿健身包,而是提着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纸质文件袋。袋子很薄,但他捏着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。
他把它放在茶几上,发出很轻的一声“嗒”。
我正坐在沙发另一端看书,闻声抬起头。
他没看我,视线落在文件袋上,声音平直,听不出情绪:“下周三,MCD的打歌录制。室长说,我可以……归队了。”
空气凝滞了一瞬。
我放下书,书页合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归队。这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我心底一片混乱的涟漪。是该松一口气,还是该提起另一口气?
“这么快?”话出口,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不算快。”他终于转过头看我,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,但没成功,只留下一片疲惫的纹路,“舆论基本稳定了。新专辑的宣传期,队长一直缺席……不合适。”
他说的是事实。SEVENTEEN是一个整体,打歌舞台是他们的战场。队长的位置空缺太久,无论对团队士气还是对外界观感,都是持续失血。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,“那……你需要准备什么吗?舞台……会不会生疏?”问完我就后悔了。他这些天近乎自虐般的练习,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?
他摇摇头,没回答我的蠢问题,目光重新落回文件袋上:“演出服明天会送过来试。流程和动线……明天去公司会和成员们一起过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声音低下去,“室长提醒,后台可能会有比平时更多的……关注。让我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关注。多么委婉的词。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长枪短炮不会只对准舞台,更会像探照灯一样,试图捕捉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,与成员互动的每一帧画面,甚至……后台通道里是否会有不该出现的身影。
“我明白。”我说,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,“你专心舞台就好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很深,里面翻涌着歉疚、担忧,还有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意。最后,他只是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俯身,很轻地抱了抱我。
“等我回来。”他在我耳边低声说,气息温热。
“嗯。”
接下来的几天,公寓里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、紧绷的电流。崔胜澈更加早出晚归,回来时身上混杂着练习室的橡胶地板味、定型喷雾的化学香气,以及一种蓄势待发的、沉静的锐气。他偶尔会和我简单聊几句彩排的情况,说哪个动线调整了,说成员们状态不错,说编舞老师夸他力度控制得更好了。语气尽量平常,但眼底那簇沉寂许久的火焰,正在一点点重新燃起。
我则更加谨慎。取消了每周一次的超市采购,改为线上下单。垃圾在深夜才敢拿下楼。连站在阳台透气的次数都减少了。
周三那天,天色未亮他就醒了。我闭着眼,感觉到身侧床垫轻动,他起身,走进浴室。水声淅沥。过了一会儿,他出来,带着剃须膏清爽又微凉的气息。我没有睁眼,听着他在衣帽间细微的响动,布料摩擦的声音,皮带扣轻微的咔嗒声。
直到他一切都收拾停当,走到床边。
我这才睁开眼。
舞台妆已经化好了,比日常妆容重一些,勾勒得眉眼越发深邃锋利,下颌线绷得清晰。头发做了精心打理,几缕发丝看似随意地垂落,却透着十足的舞台感。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套装,外面罩着宽大的长款羽绒服,拉链敞开,露出里面演出服精致的暗纹领口。整个人站在那里,像一柄收入鞘中、却寒意逼人的利剑。
“我走了。”他说,声音因为早起和妆容显得有些不同,更沉,更稳。
“加油。”我坐起身,看着他。
他点点头,转身走向门口。手握上门把时,他停顿了一下,没有回头,只是低声补了一句:“别看直播。”
门关上。
我怔怔地坐在床上,直到引擎声从地下车库隐约传来,渐渐远去。
怎么可能不看?
当下午的时光缓慢爬到打歌节目直播开始的钟点,我还是忍不住,打开了那个卸载又重装过无数次的视频APP。手指悬在搜索栏上,颤抖着,最终没有输入“SEVENTEEN”或“MCD”,而是点开了实时热门榜单。
果然,在榜单中段,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和新歌标题。点进去,并非官方直播流,而是一个粉丝站子的后台预录直拍,标题写着“SEVENTEEN 回归舞台 全员Focus 期待队长!”
画面晃动,镜头对准了昏暗后台的一角。成员们正在做最后准备,互相整理耳返和衣领,低声交谈,气氛看起来紧张却有序。然后,镜头捕捉到了他。
崔胜澈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,微微低着头,一个工作人员正在帮他调整耳麦线。他侧对着镜头,舞台妆在后台偏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,但背脊挺得笔直,像一棵沉默的雪松。旁边,夫胜宽蹦跳着过去,跟他说了句什么,他抬起眼,嘴角很轻地牵动了一下,抬手拍了拍夫胜宽的肩。
只是一个几秒钟的镜头,弹幕却已经疯了。
【啊啊啊队长!终于!】
【背影看起来好瘦……但气场好强!】
【胜宽过去的时候他笑了!哭了,我的队长和成员!】
【耳返上是C字标志!细节!】
【不敢想象他这几天承受了多少压力……】
【舞台一定要顺顺利利啊!】
我的心跳得飞快,手心冒汗。仅仅是一个后台掠影,就足以让我呼吸不畅。我关掉了视频,不敢再看下去。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,成了漫长的煎熬。我试图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,打扫卫生,整理衣柜,甚至尝试烤一盘注定失败的饼干。但耳朵始终竖着,捕捉着电视新闻里可能传来的任何关于音乐节目的播报,手机屏幕更是每隔几分钟就要点亮一次,查看有无推送——尽管我知道,真正的消息不会这么快来。
天色渐渐暗下来。公寓里没有开灯,我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,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。
不知过了多久,手机屏幕终于亮了。不是推送,是崔胜澈发来的一条简短信息:「结束了。在回去路上。」
只有六个字,一个句号。
我盯着那行字,看了很久,直到屏幕暗下去。没有说“顺利”,没有说“感觉如何”,只是“结束了”。但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,却因为这过于平淡的六个字,奇异地松弛下来。
至少,平安度过了。
又过了约莫一个小时,玄关传来钥匙声。
我立刻站起来。
门开了。他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。演出服已经换掉了,穿着早上那套黑色运动装,外面依旧裹着羽绒服。脸上的舞台妆卸得很干净,露出底下真实的肤色,比平时更白一些,眼圈下是明显的倦色。头发被冷风吹得有些凌乱,几缕湿发贴在额角。
他看起来……很累。但那种紧绷的、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锐气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深疲惫,以及疲惫底下,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、属于“舞台”的余温。
他抬眼看向我,眼神有些空茫,像是在确认自己真的回到了这里。
“回来了。”我说,声音有些哑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反手关上门,靠在门板上,长长地、缓慢地吐出一口气。然后,他抬手,用力揉了揉眉心。
我走过去,接过他脱下的羽绒服,挂好。衣服上带着外面夜风的凉意。
“怎么样?”我还是忍不住问,尽管知道他可能不想多谈。
他沉默了几秒,走到沙发边坐下,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。
“还行。”他说,声音低哑,“舞台……没出错。成员们,很照顾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台下,声音很大。”
我明白他指的是粉丝的应援。CARAT们的呼喊,对于久违舞台的他来说,意味着什么。
“反应……好吗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他闭了闭眼,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,那是一个真实却疲惫的弧度。“嗯。安可的时候……喊了‘队长’。”他停住,喉结滚动了一下,没再说下去。
但我懂了。那呼声里,有原谅,有等待,有重新接纳的温暖。这比他拿到一位奖杯,更让他心绪翻涌。
我们都没再说话。他靠在沙发里,似乎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我坐到他身边,握住他的手。指尖冰凉。
他反手握住,用力攥紧。掌心有薄茧,是常年练习留下的痕迹。
“饿了没?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我问。
他摇摇头:“在公司吃过了。”顿了顿,又说,“胜宽那小子,硬塞给我一个饭团。”
提到成员,他语气里那点疲惫似乎被冲淡了些许。
夜色渐深。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渐渐暗下去的客厅里。他慢慢放松下来,头向后仰,靠在沙发背上,闭上了眼睛。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。
我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心,看着他眼睫下浓重的阴影,心里那片随着他离开而高高悬起的石头,终于缓缓落地,却又砸出另一片空茫的回响。
恢复活动,不是终点,只是一个新的、更加复杂的起点。舞台上的灯光重新为他点亮,但台下那些审视的、评判的、未曾散尽的目光,只会更加密集。而我们之间,这道被强行推到阳光下的关系,又该如何在聚光灯的余热和阴影的交错中,找到新的平衡点?
窗外,夜色正浓。城市依旧喧嚣,属于他的世界,正在重新转动齿轮。
而我们的夜晚,才刚刚开始适应这新的、充满未知的转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