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题

凌晨三点十七分。

电子钟的红色数字在黑暗中明明灭灭，像某种不祥的警示灯。我蜷在床的一侧，背对着门，眼睛干涩地睁着。眼泪早就流干了，只剩下一片火辣辣的痛感盘踞在眼眶和喉咙深处。身侧的床垫另一大半空着，冰冷，平整，没有一丝凹陷。

他没进来。

我知道他就在外面。客厅没有开灯，死寂无声，但我能感觉到那具躯体的存在，像一块沉重、沉默的礁石，搁浅在风暴过后的狼藉里。我们没有交谈，甚至没有隔着门板的任何动静。公寓成了一个被抽真空的容器，所有的声音、情绪、乃至时间，都被吸走了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，和无声漫延的、冰冷的疲惫。

后半夜是怎么捱过去的，我已经模糊了。意识在极度的精神亢奋和身体透支之间来回拉扯，像一根绷到极限又骤然松开的橡皮筋，最终断成麻木的几截。窗外天际泛起一层灰蒙蒙的鱼肚白时，我才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中，被拖入浅眠。

但睡眠并不安宁。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：长焦镜头冰冷的反光，窗帘缝隙外不怀好意的窥视，崔胜澈对着镜头时平静水面下暗流汹涌的眼睛，室长铁青的脸，夫胜宽通红的眼眶……最后定格在直播中断后，他那双紧紧握着我、掌心汗湿的手。

猛地惊醒。

天光已经大亮，惨白的光线从窗帘缝隙强行挤进来，在地板上切割出锐利的光带。卧室里依旧只有我一个人。身侧的空位，冰冷依旧。

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。

我撑起仿佛灌了铅的身体，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，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，轻轻拧开门把手。

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隔夜的、沉闷的气息。落地灯还亮着，在晨光中显得黯淡无力。崔胜澈和衣躺在沙发上，身上只胡乱搭了条薄毯。他侧躺着，面向沙发背，我看不到他的脸，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在昏暗光线下形成一个紧绷的弧度。毯子滑落了一角，露出下面皱巴巴的黑色衬衫。

他就这样，在沙发上，凑合了一夜。

茶几上，他的手机屏幕朝下扣着。我的手机则不知被谁捡起，也放在旁边，同样屏幕朝下，像两只沉睡的、却随时可能引爆的黑色甲虫。

我站在原地，没有过去。一种近乎怯懦的情绪攥住了我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，不知道该做什么。安慰？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。触碰？怕惊醒他，更怕面对他醒来后那双可能布满红血丝、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眼睛。

厨房的水槽里，躺着两个空了的冰水瓶。料理台边，烟灰缸里有几个新按灭的烟蒂。他很久不抽烟了。

我移开目光，胸口堵得厉害。最终，我只是默默地转身，回到卧室，轻轻带上门。梳洗，换衣服，动作机械。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，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，眼睛里空荡荡的，什么都没有。

等我再次走出卧室时，沙发上已经空了。薄毯叠好放在一边。崔胜澈站在阳台上，背对着客厅。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，他就在那道缝隙投进的、过分明亮的天光里，成了一个沉默的剪影。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，青白的烟雾袅袅上升，又被清晨微凉的风迅速吹散。

他没有回头。

我站在原地，看着他被光线勾勒得有些模糊的背影。衬衫领口敞着，露出后颈一小片皮肤和微微凸起的颈椎骨。那个地方，我曾无数次在亲昵时用手指轻轻描摹过。

此刻，它看起来异常嶙峋，甚至脆弱。

厨房里传来细微的响动。我走过去，看见料理台上摆着两个马克杯，里面是冲好的速溶咖啡，热气已经不明显了。旁边放着两片干巴巴的吐司，没有涂抹任何东西。

这是他准备的“早餐”。

我端起其中一杯咖啡，温吞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，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和熟悉的苦涩。吐司拿在手里，硬邦邦的，我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，味同嚼蜡。

阳台的门被拉开，他走了进来。烟味先一步弥漫开，混合着晨间清冷的空气。他看了我一眼，目光在我手里的吐司和咖啡上停留一瞬，很快移开，里面没什么情绪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。

“吃了？”他问，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
“嗯。”我点头，举起咖啡杯示意了一下。

他走到料理台边，拿起另一杯咖啡，仰头喝了一大口。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。然后，他拿起那片吐司，看也没看，机械地咬了一口，咀嚼，吞咽。动作很快，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麻木。

我们就这样，隔着一个料理台的距离，沉默地吞咽着这顿食不知味的早餐。谁也没有提昨晚，没有提直播，没有提公司，没有提未来。只有咀嚼声、吞咽声、偶尔杯底接触台面的轻响，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空白。

直到他的手机，再次震动起来。

不是昨晚那种疯狂的、连续的嗡鸣，而是一种规律的、带着不容置喙意味的震动。屏幕朝上，我看清了来电显示——室长的名字，后面跟着公司logo。

崔胜澈的动作顿住。他盯着那跳动的名字和图标，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。片刻，他放下只咬了两口的吐司，用纸巾擦了擦手，动作很慢，像是刻意为之。然后，他拿起手机，没有立刻接听，而是抬眼看向我。

“我接个电话。”他说，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。

我点点头，心脏却不由自主地缩紧。

他没有避开我，就站在原地，按下了接听键，同时打开了免提。

“室长。”他开口，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某种镇定，只是更沉。

“胜澈。”室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，比昨晚平静了许多，但也更公式化，透着一种经过一夜紧急磋商后的、冰冷的效率，“公司高层连夜开了会。关于你个人，以及团队后续的处理方案，初步定了。”

崔胜澈没说话，只是静静听着。我捏紧了手里的马克杯，指节泛白。

“第一，你的个人社交账号，从即刻起，由公司团队暂时接管。你需要配合发布一份正式的、手写的道歉信。内容框架公关部会发给你，重点是向粉丝道歉，承认考虑不周，造成巨大冲击和失望，但对于已婚事实本身……不否认，不撤回。”

崔胜澈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。

“第二，你个人所有近期已签约的 solo 行程、代言、杂志拍摄，全部暂停或协商解约。违约金和后续处理，公司会和法务部跟进。团队集体行程，暂不受影响，但你需要缺席近期所有非必要的公开露面，包括打歌、综艺录制和粉丝见面会。具体缺席时长，视舆论平息情况再定。”

一条接一条，冰冷，清晰，不容置疑。每一个字，都像一把小锤，敲在凝固的空气里，也敲在我的心上。暂停、解约、缺席……这些词背后，是肉眼可见的资源流失，是职业生涯的急刹车，是实实在在的、沉重的代价。

“第三，”室长的声音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措辞，“关于你的……妻子。”

我的呼吸屏住了。

“在舆论完全平息，以及团队内部情绪稳定之前，她需要保持绝对的隐形。不仅是避免被拍到，更是避免任何可能引发新一轮讨论的举动。包括，”室长的语气加重，“与团队成员的任何私下接触，尤其是公开场合或可能被推测的场合。这是为了团队整体形象，也是为了保护她本人，避免遭受更直接的网络攻击和现实骚扰。你明白吗？”

“明白。”崔胜澈回答得很快，声音没有起伏。但我知道，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，已经悄然握成了拳，指节捏得发白。

“最后，”室长似乎叹了口气，“团队内部，需要你亲自去沟通，去道歉。尤其是孩子们（成员们）。他们受到的冲击不亚于粉丝。时间定在今天下午，公司会议室。你需要准备好。”

“好。”崔胜澈只回了一个字。

电话挂断。

嘟——嘟——嘟——

忙音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崔胜澈慢慢放下手机，屏幕暗下去。他站在原地，一动不动，看着窗外那片过分明亮的天光，背影僵硬得像一尊雕塑。

我放下早已凉透的咖啡杯，陶瓷底部磕在台面上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。

他闻声，缓缓转过身。晨光从他身后照过来，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边，却让他的面容陷在更深的阴影里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只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，复杂难辨。

许久，他才开口，声音低哑，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、极力压抑的什么：

“对不起。”

不是为了公开这件事本身道歉。是为了接下来，我必须承受的“隐形”，为了可能被迫与熟悉的朋友、伙伴隔绝，为了他将要独自去面对的一切风暴，和此刻这令人心碎的无能为力。

我摇头，想说什么，喉咙却哽住了。最终，只是走过去，轻轻抱住了他。

他的身体先是僵住，随即，更用力地回抱过来，手臂勒得我生疼。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，呼吸沉重而滚烫。

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。

窗外，城市早已彻底苏醒，车流声、人声隐隐传来。属于崔胜澈和SEVENTEEN的世界，正在按照它残酷的规则，开始新一天的运转。而属于我们的风暴，才刚刚显露出它真正狰狞的轮廓。

下午，他必须去公司，面对他的队友，他的兄弟们。

而我，被要求“保持隐形”。

这间曾经是我们的庇护所、此刻却像个精致牢笼的公寓，将只剩下我一个人。守着这份刚刚被强行公之于众、却又被勒令藏得更深的感情，等待一场不知何时才能平息的海啸，慢慢退去。

或者，将我们彻底吞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