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播中断后的那一秒,世界并没有立刻喧嚣起来。相反,是一种真空般的死寂。公寓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呼呼声,和我自己过于清晰、几乎撞在胸腔上的心跳。
崔胜澈还握着我的手。力道一点没松,甚至更紧了些,紧到我能感觉到他掌心里一层薄薄的汗,和我自己指尖的冰冷。他另一只手伸过来,按灭了手机屏幕。那点最后的光源消失,浴室重新陷入暖黄顶灯的光晕里,氤氲的水汽似乎还没散尽,一切都和几分钟前……不,和几小时前,没什么不同。
除了天翻地覆。
我僵硬地侧过头,看他。他也正垂着眼看我,脸上没什么表情,嘴唇抿着,下颌线绷得很紧。眼底那层浓重的阴影在浴室直白的灯光下无所遁形,还有一丝近乎透支的平静。刚才对着镜头宣布时的斩钉截铁,此刻沉淀下来,变成一种更沉重的东西。
“你……”我喉咙发干,声音嘶哑得厉害,“你疯了?”
他没回答,只是松开我的手,转而用双臂将我整个圈进怀里。下巴抵在我头顶,很沉。我闻到他身上黑色衬衫的微凉气息,混合着一点点残留的、他自己的味道。怀抱很紧,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,但奇异地,刚才那种冰封般的恐惧和眩晕,好像被这过于用力的拥抱压回去一点。
“总要说的。”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震动着胸腔,“这样最好。”
最好?我几乎想冷笑。把好不容易平息一点的炸药桶直接点燃,丢到所有人脸上,这叫最好?但我没力气反驳。靠着他,听着他同样不太平稳的心跳,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大的茫然海啸般涌上来。
“公司那边……”
“我来处理。”他打断我,语气不容置疑,“现在,你需要休息。”
他半搂半抱地把我带出浴室,按在客厅沙发上,又去倒了杯温水,塞进我手里。杯壁温热,我双手拢着,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热度。他坐在旁边,重新拿起自己的手机,屏幕解锁的微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。拇指快速滑动,大概在看直播中断后的舆论风暴。
我闭上眼,不敢去看。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来,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。
他的呼吸声。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。还有……我自己手机又开始隐隐震动的声音,闷闷的,从沙发缝里传来,像垂死挣扎的蜂鸣。
崔胜澈立刻看过来,眼神锐利。“别理。”他说,“所有事,交给我。”
我点头,把脸埋进膝盖。交给他。一直都是交给他。从我们决定在一起,到决定偷偷领证,再到日复一日躲藏,所有的压力、风险、提心吊胆,都是他在外面扛。我躲在“安全”的壳里,以为自己付出的是陪伴和理解,可当这层壳被外力硬生生敲碎时,我才发现自己手里空无一物,毫无招架之力。
时间在沉默和间歇的手机震动中黏稠地流淌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门铃响了。
不是急促的拍打,而是规整的、带着克制焦躁的连续按铃。
崔胜澈站起身,走到门后,透过猫眼看了一眼。他顿了顿,回头看我,低声说:“是室长,和……胜宽。”
尹净汉没来。这个念头突兀地跳出来。平日里,最常来这里,也最清楚我们状况的成员,除了同住的胜宽,就是尹净汉。他没出现,意味着什么?公司更严厉的控制?还是别的?
门开了。
经纪人室长第一个快步走进来,脸色是压着怒气的铁青,眼下带着浓重的疲惫。他身后跟着夫胜宽,男孩脸上是全然的慌乱和担忧,眼睛红红的,看见我坐在沙发上的样子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室长,把话咽了回去,只朝我极小幅度地点了下头。
室长的目光像探照灯,先扫过崔胜澈,然后落在我身上,那眼神里有审视,有不满,但更多的是面对巨大麻烦时的头痛。他没跟我打招呼,直接对崔胜澈开口,声音又低又快,像压抑着火山:“崔胜澈,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?”
崔胜澈挡在我面前半步,姿态是防御性的,声音却平静:“我很清楚。”
“清楚?单方面中断会议,跑回来开直播,扔下那么一颗炸弹,然后切断所有通讯——这叫清楚?”室长的音调拔高了一点,又强行压下去,额角青筋隐现,“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吗?你知道公司要面对多少质问吗?你知道团队接下来……”
“团队那边,我会亲自去说,去道歉。”崔胜澈打断他,语气没有起伏,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,“任何后果,我承担。该做的澄清、声明,公司可以按流程走,但我刚才直播里说的,一个字不会改。”
“你承担?你拿什么承担?!”室长终于有些压不住火气,“你的事业?团队的未来?还是整个SEVENTEEN这么多年打拼下来的局面?你知道‘已婚’两个字对现役顶级偶像意味着什么吗?不是简单的掉粉!是商业价值的重估,是合作方信任危机,是团队形象的根本性动摇!你……”
“所以呢?”崔胜澈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,那层平静的伪装裂开一条缝,露出底下压抑已久的、尖锐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东西,“所以我就应该否认?把她藏得更深?还是干脆……断掉?”最后两个字,他说得很轻,却带着冰碴。
室长被他噎住,胸口剧烈起伏。
夫胜宽站在一旁,手足无措,看看室长,又看看崔胜澈,最后担忧地看向我。
我攥紧了手里的水杯。温热的杯壁此刻烫得灼人。
“室长,”我听到自己开口,声音依然干涩,但尽量平稳,“对不起。这件事,因我而起。”
室长的目光转向我,复杂难辨,没有立刻接话。
崔胜澈立刻侧身,更完全地挡住我,对室长说:“与她无关。是我的决定。以前是,现在也是。”
僵持。空气里充满了无声的角力。
最终,室长重重叹了口气,那口气里充满了无力感和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妥协。他抹了把脸,再开口时,声音里的火气褪去,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公事公办的冷静:“公司的初步预案是,冷处理。不承认,不否认,不进一步刺激舆论。你的直播……虽然鲁莽,但至少把‘恋爱’直接钉死在‘已婚’上,某种程度上,杜绝了一些更恶意的揣测和后续炒作可能。但这只是第一步。”
他看了一眼崔胜澈,又瞥向我,眼神意味深长:“接下来,会有更详细的风险评估和公关方案。你们,尤其是你,”他看着我,“需要做好心理准备。风暴远没有结束。在得到公司明确指示前,绝对,不要再有任何个人表态,不要出现在任何可能被拍到的场合。明白吗?”
最后三个字,是严厉的命令。
我点点头。
崔胜澈没说话,下颌线绷着。
室长又交代了几句紧急联络和近期行程调整的安排——毫无疑问,崔胜澈个人乃至团队近期的所有公开活动,必然面临大幅调整甚至取消。然后,他像是再多待一秒都会折寿一样,匆匆离开了。
门关上。
公寓里只剩下我们三个。
夫胜宽这才像是缓过一口气,立刻冲到我面前,蹲下,仰头看我,眼圈还是红的:“姐!你没事吧?吓死我了!我开完会看到消息,魂都没了!澈哥他……”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站着的崔胜澈,把后面的话吞回去,转而抓住我的手,急切地说,“别怕,姐,不管发生什么,我……我们……反正我站你们这边!”
少年的手温暖而用力,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义气。我鼻尖一酸,差点掉下泪来,只能反手握了握他,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“我没事,胜宽。谢谢你。”
崔胜澈走过来,拍了拍夫胜宽的肩:“先回去休息吧,很晚了。明天……还有很多事。”
夫胜宽看看他,又看看我,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点点头,站起身:“那澈哥,姐,你们也早点休息。有事随时叫我,我就在隔壁。”
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门再次合拢。
真正的、彻底的寂静降临。
我和崔胜澈站在客厅中央,谁都没动。暖黄的落地灯光晕染着一小片区域,之外是沉沉的黑暗。刚才兵荒马乱中的那点支撑和温度,随着外人的离开,似乎也迅速冷却、蒸发。
他先动了,转身走向厨房。我听到打开冰箱,拿出冰水,灌下去的声音。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我依旧站在原地,低头看着自己光裸的脚趾踩在微凉的地板上。脑子里乱糟糟的,闪过直播镜头里他潮湿的锁骨,闪过室长铁青的脸,闪过夫胜宽通红的眼眶,闪过屏幕上那些疯狂滚动的、恶意的、心碎的文字。
“去睡吧。”他的声音从厨房传来,有些哑,带着浓重的倦意。
我抬头看他。他靠在料理台边,手里握着冰水瓶,视线落在空中的某一点,没有看我。
“你呢?”我问。
“我待会儿。”他简短地说。
我知道,他需要时间。需要独自消化这一切,需要思考下一步,需要面对我此刻无法分担的巨大压力。我不能再成为他的负担,哪怕只是情绪上的。
我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,转身慢慢走回卧室。
关上门。
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我才允许自己彻底滑坐到地上。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,大颗大颗,滚烫地砸在手背上,又迅速变得冰凉。我咬住手背,不敢发出声音。
门外,客厅里,长久地,没有一点声响。
他还在那里。独自一人,站在我们刚刚亲手引爆的、一片狼藉的世界中央。
而漫漫长夜,才刚刚开始。窗帘紧闭,却再也无法将我们与那个已然沸腾的外部世界隔绝。那些窥探的、评判的、撕裂的目光,已经穿透墙壁,无形地笼罩下来。
床头的电子钟,无声地跳向凌晨三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