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像墨汁灌进眼眶,一丝光都没有。
常丙辉的脚踝还被攥着。那只手冰冷得不像活人,指甲抠进他皮肉里,像是要把他拖进地底。寒气顺着小腿往上爬,骨头缝都结了霜。他没动,也没叫,只是指尖在颤抖——不是因为怕,是因为记忆在炸。
火场的味道突然冲进鼻腔:焦木、血、还有孩子哭到哑的腥甜。
他看见七岁的自己缩在墙角,满脸是灰,嘴唇裂开,咳出一口黑血。秦明站在门口,怀里抱着另一个孩子,瘦小,赤脚,脖颈上有道疤。那人不是他。
“娘……”那孩子轻轻喊了一声。
然后门关上了。火吞了剩下的一切。
常丙辉猛地吸一口气,胸口像被铁钳夹住。他低头,盯着自己右脚——那只手还在,五指收紧,指节发白。
“松手。”他说,声音哑得不像话。
地底传来轻笑,童音,空荡荡的:“哥哥……轮到你了。”
笑声未落,裂缝“咔”地一声炸开,砖石翻卷如浪,八道金赤瞳孔自深渊亮起,分列八方,像八只眼睛盯着祭品。每只瞳孔里都映着一个常丙辉:七岁跪地求饶的,十岁第一次杀人后呕吐的,十五岁在雨夜里烧掉家书的……全是他不愿记起的影子。
中央地面隆起,一口漆黑玉棺缓缓升起,棺面刻着“玖”字,幽光流转,与八瞳共鸣。灵压如潮水压来,空气都凝滞了,连呼吸都像在吞刀子。
张娇娇一步抢上,掌心燃起赤红火焰,焚心印已成,就要拍向地面。
可一股无形水压猛然撞来,她整个人被掀飞,后背狠狠撞上石柱,喉头一甜,血从嘴角淌下。她咬牙撑住,银针已在指尖转动,却再难靠近三步之内。
“这阵……是锁魂用的。”她低声道,声音发紧,“他们在逼他交出主我之位——把神魂让出来。”
常晟睿怒吼一声,断渊刀横劈而下,刀锋斩向裂缝边缘。
“轰!”
刀未落地,反震之力已沿臂窜上肩胛,他整条右臂“咯”地一响,骨头几乎断裂。刀身承受不住灵压,从中间“咔”然裂开,碎片四溅,插进地面,颤个不停。
他单膝跪地,左手撑地,额角青筋暴起,死死盯着那口黑棺。
“谁能想到……连地宫都是他们的局?”他咬牙,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。
地底八瞳齐闪,玉棺“玖”微微震动,童音合诵,如潮水般涌来:
“你本该死。”
“你不配活。”
“你只是容器。”
“你早就不干净了。”
常丙辉闭上眼。
耳边全是哭声。不是幻听,是他自己小时候的哭声。软弱的、怕死的、蜷在角落的哭声。
他忽然笑了,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。
“我非容器,亦非替代。”他低声说,像在对谁发誓。
然后他咬破舌尖,一口精血喷在掌心。
血珠滚落,砸进裂缝,瞬间被吸尽。
他闭目,呼吸渐缓,像沉入深水的人,主动将意识沉入地脉,迎向那九瞳之渊。
张娇娇瞳孔一缩:“他疯了?那是神魂剥离的阵法!进去就是送死!”
常晟睿抬头,看着弟弟背影,喉咙发紧。他知道,这一步,没人能替他走。
地宫深处,神识世界早已崩塌。
九个常丙辉并立于虚空。
从七岁到二十岁,每一个都手持折扇,衣着不同,神情各异。有的低头沉默,有的冷笑睥睨,有的眼中带泪。
最前方一道身影背对众人,面容模糊,唯手持折扇,完整无裂,象征“真我”。
九影缓缓围拢,将现实中的常丙辉围在中央。
第一个开口的是七岁的他,声音细弱,带着哭腔:“是你哭着求秦明收留的……你说‘我不想死’。”
第十岁的他接上,手还在抖,沾着血:“是你杀了第一个人才敢站直……你吐了一夜。”
十五岁的他冷笑:“你烧掉家书那天,其实哭了。”
十九岁的他眼神阴鸷:“你靠装病活到现在,靠大哥挡刀,靠娇娘护你。”
二十岁的他——也就是此刻的他,站在圈中,听着这些话,手指抚过折扇上的第九道裂痕。
它贯穿了“逆命”二字。
像一道判决。
他忽然笑了。
“所以呢?”他抬头,目光扫过九个自己,“你们就凭这些,想让我认输?”
声音不大,却像刀劈开寂静。
“你们是软弱,是恐惧,是我不愿承认的过去。”他缓缓举起折扇,裂痕森然,“可我现在告诉你们——我不需要你们了。”
他猛然睁眼,金赤燃尽瞳色,嘶吼如雷:
“那我就杀尽所有‘我’!”
体内残存的“逆渊引”猛然引爆。
灵力如火山喷发,神识化作千刃,向九影斩去。
血雾炸开。
七岁的他在哭,还没来得及说话,头颅已被斩落。
十岁的他在逃,却被一刀穿心,倒地化灰。
十五岁的他举扇格挡,折扇碎裂,胸膛洞穿。
十九岁的他冷笑,还未开口,脖颈已断。
二十岁的他——另一个他——抬手欲结印,却被一道水刃贯穿眉心,身形崩解。
八个幻象在爆炸中逐一湮灭,灰烬飘散。
唯有前方那道模糊身影,仍站着,未倒。
常丙辉喘着粗气,神识摇晃,几乎溃散。他盯着那道背影,声音沙哑:“你……是谁?”
那身影缓缓转过身。
没有脸。
只有一片虚无。
但它手中那把折扇,完整无缺。
“你才是……不该存在的。”那身影开口,声音竟与他一模一样。
常丙辉不答,只是一步步上前,折扇横在胸前,裂痕如血。
“我不在乎你是真是假。”他低声说,“我只知道——现在活着的,是我。”
他抬手,将最后一丝灵力注入折扇。
“你要命格?要真我?要宿命?”他冷笑,“那就来拿。”
折扇猛然砸向虚空。
“轰——!”
整个地宫剧震,逆命阵一角彻底坍塌,石柱断裂,尘土如雪崩般落下。岩壁龟裂,血泥倒流,八瞳金光骤闪,接连熄灭。
玉棺“玖”发出一声哀鸣,棺盖裂开一道缝,随即缓缓下沉,重新没入地底。
那只小手终于松脱,五指张开,缓缓缩回裂缝。
常丙辉跪倒在地,嘴角溢血,双眼金赤未褪,却已失焦。他手里攥着什么——一枚玉芯,通体漆黑,表面刻着“壹”字。
张娇娇冲上前,一把扶住他肩膀,触手惊觉其体温冰冷如尸。
“丙辉!”她急唤,手指探他脉门,心跳微弱得几乎摸不到,“醒醒!看着我!”
常丙辉缓缓抬头,目光落在玉芯上,嘴角扬起一抹冷笑:“好一出借壳还魂。”
常晟睿拄着断刀,一步步走近,盯着那枚“壹”玉芯,眉头紧锁:“‘壹’胚体……竟想吞噬宿主?”
他忽然想起什么,声音一沉:“第十三章,我们毁掉的傀儡,体内也有这样的玉芯……但那是‘柒’。”
张娇娇接过玉芯,指尖一捻,翻到背面。内壁极细微处,刻着一行符文,笔迹娟秀却凌厉,像女子所书。
她瞳孔一缩。
这字迹——和皇后那夜送来的血书残片,一模一样。
她没说话,只将玉芯紧紧攥在掌心。
地宫外,风雪骤止。
月光从顶部裂缝透下,清冷如霜。
一只乌鸦破空而来,羽翼带霜,爪握半片霜心叶,落在断裂的石柱上。它歪头看了三人一眼,忽然张嘴,叶上血字浮现:
**“明儿已醒。”**
常晟睿盯着那字,声音发沉:“明儿……是皇后胞弟,前朝最后的皇嗣。守棺护魂的那个孩子……不是丙辉。”
张娇娇低头,看着怀中男人苍白的脸。他闭着眼,呼吸微弱,手却仍死死攥着那枚“壹”玉芯。
她忽然俯身,将额头轻轻抵在他额上。
很冷。
但她没退。
“疼是真的。”她低声说,像在重复某种誓言,“你活着,也是真的。”
常丙辉睫毛颤了颤,没睁眼,却抬起左手,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。
指尖冰凉,动作却极轻,像是怕惊扰什么。
常晟睿站在一旁,看着两人,喉头动了动,终是没说话。他转身走向地宫出口,断刀拖在地上,发出沙哑的摩擦声。
乌鸦振翅飞走,霜心叶留在原地,血字未消。
常丙辉缓缓睁开眼,目光落在玉芯上,低语:“那就看看,是谁吞谁。”
月光下,玉芯内壁那行符文微微反光,与皇后血书上的笔迹,分毫不差。
远处钟楼,十二声钟响早已散尽。
风雪叩窗,如泣如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