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火在铜盆边缘跳了一下,熄了。
地宫密室里只剩幽蓝的魂火,贴着地面爬行,像一层会呼吸的霜。常丙辉盘坐在逆命阵中央,双膝交叠,掌心向上,那枚“壬水归一”玉芯静静躺在他右手,泛出冷光。玉芯表面刻痕如血管般微微搏动,每一次闪烁,都让阵纹边缘裂开一丝细缝,渗出灰白色的雾气——那是被封印的记忆残渣,在苏醒。
张娇娇站在阵外三步远的地方,没点灯,也没穿外袍。她只穿着素白中衣,袖口挽起,露出一截手腕。银针横在指尖,针尾沾着血,是她刚从心口刺出来的。血珠滚落,砸进铜盆,发出极轻的一声“嗤”。
她抬起手,轻轻点在常丙辉眉心。
针尖破皮,血线顺着眉骨滑下,与她画下的符纹融合。那是一道极简的婚誓符,只有两个字:“不伪”。
“若你迷失,这血便烧你神魂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像铁钉楔进地砖,“记住你是谁。记住你娶我的那天夜里说过的话。”
常丙辉没睁眼。但他喉结动了一下。
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句。
——“对你我不想装。”
可现在,他连自己都不信了。
玉芯突然震了一下,像是活了过来。一股寒意顺着掌心窜上脊椎,常丙辉猛地吸一口气,整个人向后仰了一瞬,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回原位。他的瞳孔开始发散,呼吸变得浅而急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,指甲抠进掌心。
他进去了。
冥河幻境。
黄沙漫天,没有风,却有哭声。不是嚎啕,是无数孩子在低泣,从四面八方涌来,又仿佛来自脚下。沙地上开满了彼岸花,红得像刚泼上去的血,花瓣随哭声轻轻颤动。
对岸,站着第九子。
他还是七岁模样,赤脚踩在沙上,脚底裂口渗血,却站得笔直。他怀里抱着一盏残破的魂灯,灯罩碎了一角,火焰在里头跳动,映出一张脸——七岁的常丙辉。
那张脸脏兮兮的,眼睛肿着,嘴唇干裂,正无声地张嘴,像是在喊“娘”。
第九子低头看着灯,声音干净得不像人:“哥哥,你怕的不是我,是你不敢承认——你也想被救。”
常丙辉站在河这边,水灵符已在掌心凝成刀形。
他没说话,只是一刀斩出。
水灵化龙,咆哮着冲向对岸,张牙舞爪,鳞片翻飞,直扑第九子咽喉。
可那魂灯忽然抬了起来。
灯口对准水龙,轻轻一吸。
整条水龙竟被吸入灯中,火焰暴涨,瞬间填满整个灯罩。那张七岁的脸在火中扭曲,嘴巴张得更大,终于发出了声音——
“求您……收留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常丙辉猛地睁眼。
不是幻境中的睁眼,是现实。
他整个人向后倒去,撞在阵心石上,一口血喷了出来,洒在逆命阵上。血迹迅速蔓延,激活了沉睡的符纹,一道道暗红裂痕从他身下炸开,像蛛网般爬向四壁。
他喘得像条离水的鱼,胸口剧烈起伏,额角青筋暴起。
折扇掉在地上,裂痕又深了一道——第七道。
张娇娇立刻掐指结印,银针脱手,直插铜盆中心。她咬破舌尖,一口血雾喷出,落在阵眼上。
魂火“轰”地一声燃起,不再是幽蓝,而是深红如血。一条血色锁链从火中升起,缠住常丙辉的腰腹,将他硬生生从幻境边缘拖回。
他咳着血,眼神涣散了一瞬,又慢慢聚焦。
“他不是我。”他嘶哑地说,嗓音像砂纸磨过铁皮,“我是杀出来的。是我一步步走出来的。不是谁收留的,不是谁给的命!”
张娇娇蹲下身,抹去唇角刚才喷出的血丝。她没看他,只盯着那枚玉芯,它还在微微震颤。
“你杀的,正是你不愿记起的自己。”她声音平静,却像刀子剜肉,“你七岁那年,跪在秦明面前,膝盖磨出血,哭着求他收留。你说‘我不想死’。可你现在,连这句话都不敢认了。”
常丙辉猛地抬头,眼里金赤翻涌。
“放屁!”
“那你就解释。”她盯着他,“为什么魂灯里会浮现那一幕?为什么你的水灵会被一盏破灯吸尽?因为你心里,真的有过那一刻。你真的软弱过。你真的怕过。你真的——求过人。”
常丙辉一拳砸向地面。
“我不需要那种软弱!那种哭哭啼啼的我,活着只会被人踩!我宁可他死在火场里!”
“可他没死。”张娇娇冷冷道,“他活在你心里,被你封了二十年。现在,他回来了。”
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残破的纸片,边缘焦黑,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。纸上画着一幅阵图:九口玉棺环列,八具在外,一具居中。中央那口棺材上方,写着两个字——“明儿”。
“这是皇后昨夜派人送来的密信残片。”她将纸片按在他眼前,“你看清楚。第九子脖颈上的疤,位置和‘明儿’标记完全一致。他不是你的分魂。他是另一个人。一个本该活着的人。”
常丙辉盯着那图,呼吸渐渐变重。
“明儿……”
他喃喃念出这两个字,脑中忽然闪过火场里的画面——不是他蜷缩在角落,而是另一个孩子,被秦明抱走的那个。
那个叫“明儿”的孩子。
“所以……”他声音发抖,“我不是常丙辉?我只是……承载他命格的容器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张娇娇收回纸片,“但我知道,你是我丈夫。是你在我中毒时剜心取血。是你记得我讨厌茉莉,只爱梅花。这些事,不是命格能复制的。”
常丙辉闭上眼。
片刻后,他缓缓伸手,握住她的手腕。
力道很大,像是怕她抽走。
门外,风雪拍打着石门。
常晟睿靠在门边,刀横在膝上,听着里头的动静。他肩上的伤还在渗血,染红了半边衣裳,可他没管。他只是死死盯着门缝里透出的红光,指节绷得发白。
记忆突然闪回。
破庙,寒冬,七岁的常丙辉蜷在稻草堆里,咳得满脸是血。他抓住常晟睿的衣角,声音微弱:“大哥……别丢下我……我好冷……”
那时他第一次觉得,这弟弟比谁都怕死。
也比谁都想活。
他握紧了刀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砰!”
石门被一脚踹开。
常晟睿猛地站起,刀已出鞘。
他冲进密室,披风带起一阵风雪,扫灭了墙角最后一支残烛。他单膝跪地,喘得厉害,脸上全是雪水和血痕。
“义父闭关地遭袭!”他吼道,“守殿弟子全死了!九具胚体……失踪两具!”
常丙辉猛地抬头,金赤在眼中一闪。
“什么时候?”
“就在刚才!”常晟睿咬牙,“有人用‘癸水’符印破了禁制。等我赶到,只看到两具空棺,编号‘壹’和‘玖’。其他七具……完好无损。”
张娇娇脸色一变。
“壹”是最初的胚体,“玖”是最后的。偏偏这两具没了。
这不是巧合。
是冲着“开始”和“终结”来的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当!当!当!”
钟楼方向,十二声钟响,穿透风雪,直贯地宫。
常丙辉猛然站起,折扇在手,裂痕森然。
他知道这钟声意味着什么。
——水神殿主归位。
不是宣告,是挑衅。
一只乌鸦破窗而入,翅膀带起一阵腥风。它口中衔着一块血布,落地时翅膀一甩,血布展开,贴在墙上。
上书四字:
**双生契启,真魂归位**
常丙辉盯着那字,嘴角慢慢扬起,笑得冷厉。
“好啊。”他低声说,“那就让他看看,谁才是真正的杀神。”
他转身就要踏出阵外。
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——
“咔。”
一声轻响。
不是来自头顶,也不是墙壁。
是脚下的地砖。
常丙辉低头。
一道裂缝,正从阵纹边缘缓缓爬过,像蛇一样,直奔他脚边。
然后,一只手,从地底伸了出来。
小小的手,苍白瘦弱,五指蜷曲,指甲缝里还带着泥灰。那只手缓缓抬起,五指一张,猛然攥住他右脚脚踝。
冰冷。
刺骨的冷。
常丙辉浑身一僵。
他低头看去。
那只手,和第九子的一模一样。
童音响起,不是从空中,也不是从门外。
是从地底,顺着那只手,钻进他耳朵里。
“哥哥……轮到你了。”
烛火骤灭。
魂火熄。
铜盆冷却。
整个密室陷入黑暗。
唯有常丙辉仍坐在阵心,一动不动。
他没挣脱,也没喊人。
只有指尖,在无人看见的角度,微微颤了一下。
折扇横在他膝上,裂痕缓缓延伸——第九道。
笔直贯穿“逆命”二字。
像一道命运的判决。
远处,钟声余音未散。
风雪叩窗,如泣如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