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神殿地宫深处,烛火未燃。
只有青砖缝隙里渗出的幽蓝地脉光,在铜鼎残纹上缓缓爬行,像一条条冻僵的蛇苏醒过来。空气里浮着灰烬般的微尘,那是魂体崩解后残留的余烬,带着铁锈与焦骨的气味。逆命阵的符纹尚在,暗红如凝血,边缘已开始龟裂,仿佛大地也在拒绝这逆天之术。
常丙辉盘坐于阵心,膝上横着那柄裂开的折扇。“逆命”二字被一道深痕贯穿,如同他此刻的命格,正在缓缓断裂。
他闭着眼,呼吸浅而急,眉心紧锁。不是痛,是颅内有东西在翻搅——无数细碎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涌出:火场里的咳嗽声、瓦片坠落的脆响、远处人群的议论“灾星还活着做什么”……这些声音本该被岁月掩埋,如今却被那一刀斩出的裂口重新放出。
张娇娇跪在他身后,指尖夹着一枚银针,针尖悬于他命宫上方半寸。她的手很稳,可针尖却在微微震颤,泛起一层极淡的血光。那光不刺眼,却诡异地与常丙辉额角渗出的一缕血丝共鸣。
她瞳孔一缩。
不对。
不是一道波动。
是九道。
九道同源同脉的气息,如九根丝线缠绕在同一根心弦上。其中八道深埋地底,沉寂如死;唯有一道,正从岩窟方向疾速奔来,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。
她的指节绷紧,指甲掐进掌心。她没动声色,只是将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常丙辉后背,渡入一股温润真气,压住他体内躁动的逆命之力。
就在这时,石门轰然炸开。
碎石飞溅,烟尘腾起。常晟睿撞门而入,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淌血,披风撕去半边,露出内衬里缝着的旧护心镜——那是常丙辉七岁那年送他的生辰礼,一直没换。
他单膝跪地,喘得像头受伤的狼。
“第九子……已入城。”
声音沙哑,几乎不成调。
常丙辉猛地睁眼。
金赤未褪,可那光芒已不如先前凌厉,反倒透着一丝虚浮。他盯着常晟睿,嗓音干涩:“不可能。我亲手斩了他。”
“你斩的是‘仁心’。”常晟睿抬头,眼中布满血丝,“不是‘他’。”
他咬牙,一字一句:“他在钟楼底下,赤脚站着,头发散着,没人碰他,可全城的孩子突然哭了。三百多个,当场脱鞋,堆在他脚边,说‘神童别冷着’。”
张娇娇指尖一颤,银针“嗡”地轻鸣。
常晟睿继续道:“他说‘我想回家’,可家烧没了’——话音刚落,东市一个疯了十年的老妪突然清醒,抱着孙子喊‘儿啊’,泪流不止。巡街禁军想驱赶,百姓围上来,举着菜刀柴棍,说‘谁敢动神童,我们跟他拼命’。”
常丙辉缓缓站起。
折扇被他握在手中,指节发白,关节咯咯作响。
“我去杀了他。”
张娇娇一把拽住他手腕。
力道不大,却稳得惊人。
“你刚斩一念,神识未稳。再动杀意,逆命反噬,你会疯。”
常丙辉冷笑,嘴角扯出一道狠劲:“若我不杀他,明日全城百姓都会指着我说‘你才是假的’!他们会信他,不信我!”
“那你为何怕见他一面?”张娇娇盯着他,声音很轻,却像刀子扎进他心里。
常丙辉动作一滞。
他没回头,可喉结剧烈地滚了一下。
常晟睿撑地站起,抹了把脸上的血:“他已经不是‘它’。他是‘他’。百姓护他如亲子,官府不敢近身,连摄政王府都派了暗卫远远守着,不准动手。”
“我是常丙辉!”常丙辉猛然转身,金赤在眼中暴涨,“我是水神殿主!我是当朝首辅!我才是真身!”
“那你告诉我,”张娇娇松开手,直视他,“你七岁那年,在火场里咳了多久?”
常丙辉僵住。
“三个时辰。”她替他说了,“你蜷在角落,左手小指断了一截,右脚脚底冻裂,血混着灰结成块。你听见外面有人说‘烧死干净’,你说你想活,可没人来救。直到秦明冲进来,抱起另一个孩子走了。”
常丙辉呼吸一窒。
“第九子记得这些。”她声音更轻,“而你……是后来才从卷宗里读到的。”
常丙辉猛地抬手,一掌拍向石壁。
“啪”一声闷响,青砖碎裂,掌心血迹斑斑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——这双手写过奏折,杀过千人,掀过她的盖头,也曾在夜里紧紧攥住她的手腕,怕她离开。
可现在,他忽然分不清:这些记忆,到底是他的,还是别人写好的戏?
“我要去。”他哑声道。
“我不拦你。”张娇娇收起银针,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小珠,塞进他掌心,“带上这个。若你动摇,捏碎它,我会知道。”
常晟睿已提刀在手,刀锋映着幽蓝地光,冷得像冰。
三人踏出地宫。
风雪未停。
京城街头,寒雾弥漫。
钟楼之下,人群如墙。
第九子站在钟楼顶端,赤足踩在积雪上,脚底裂口渗出血丝,却站得笔直。他约莫七岁模样,面容稚嫩,眼神却沉静得不像孩童。披散的黑发被风吹起,露出脖颈处一道浅疤——正是常丙辉幼时被瓦片划伤的位置。
他不开口,也不动。
可就在这寂静中,全城的孩子突然哭了。
不是嚎啕,是无声的泪,顺着脸颊滑落,打湿衣领。母亲们抱紧婴孩,捶胸顿足;老者跪地呼儿;连狗吠猫鸣都带着悲音。一名盲童突然睁眼流泪,喃喃道:“我看见火……还有哥哥……他在喊娘亲……”
百姓自发围成一圈,手持油灯、棉衣、热粥,无人让路。
官差持棍欲驱,立刻被人群怒吼逼退。
“此乃天降神童,尔等不得无礼!”
“他脚冷!谁有鞋?快给他!”
三百双童鞋堆在钟楼下,像一座小小的坟。
常丙辉踏雪而来。
他没走地面,而是以水灵符凝气成莲,步步生莲,踏空而上,终至钟楼下仰望。
第九子缓缓低头。
目光落下。
双眸对视的瞬间,常丙辉脑中轰鸣如雷。
无数记忆倒灌——
火场里,他蜷在角落,咳得肺都要吐出来,右手死死抠着地面,指甲翻裂。
雪夜里,他赤脚奔跑,脚底冻疮裂开,血染白雪,被人唤作“灾星”。
破庙中,他饿得昏厥,梦见母亲回来接他,醒来却是秦明冷冷看着他:“你活下来了,就得有用。”
这些记忆,不是来自卷宗。
是他亲身经历。
可……他明明不记得这么清晰。
第九子开口了。
声音清澈,如童谣般干净,却是幼年常丙辉的原声:
“哥哥,你杀我时,手会抖吗?”
常丙辉身形一晃。
折扇“啪”地落地,砸在雪上,溅起一片红灰。
他想抬手,想拔刀,想撕碎这张脸——可他的手在抖,抖得像七岁那年,第一次杀人后的样子。
张娇娇怒喝:“休惑我夫!”
银针离指,化作一线寒光,直取第九子眉心。
此针乃婚誓所炼,以心头血淬七日,专破邪祟幻象。
针飞至三寸,忽被一股无形气场阻住。
针尖骤然发红,继而熔化,滴落成血珠,落地时“嗤”一声,竟与常丙辉掌心血痕同源相融,不分彼此。
张娇娇瞳孔收缩。
“同源……真魂碎片?”
她猛地抬头看向第九子。
第九子静静看着她,眼中缓缓滑下两行血泪。
与此同时,常丙辉掌心伤口也渗出血珠,缓缓飘起,在空中与那两滴血泪相遇,融合,不分彼此。
常丙辉低头看着这一幕,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:
“若他真是我失去的那部分……我杀他,是不是在杀我自己?”
风雪更大了。
常晟睿已跃上钟楼,刀指第九子:“你到底是谁?”
第九子不看他,只望着常丙辉,轻声道:“我是你七岁那年,没被烧死的那部分。是你哭着喊娘亲的那部分。是你想活下来的那部分。”
“放屁!”常丙辉嘶吼,“我才是活着的那个!我才是走出来的那个!”
“可你忘了怎么哭。”第九子说,“你忘了疼,忘了怕,忘了求救。你把自己变成刀,可刀……没有心。”
常丙辉踉跄后退一步。
他想反驳,却张不开嘴。
因为他知道,这是真的。
他早就不会哭了。
他七岁那年哭够了。
从此以后,他只笑,只杀,只演。
夜空一声鸦鸣。
黑影掠过月轮,口衔半片玉芯,直坠而下。
张娇娇伸手接住。
玉芯断裂处光滑如镜,正面刻着四字:**壬水归一**。
笔迹苍劲,与秦明手书一致。
背面隐有血纹,组成微型阵图,指向皇陵旧址。
常晟睿盯着那字,低语:“义父……早有准备?”
常丙辉伸手接过玉芯,指尖抚过“归一”二字。
他忽然笑了,笑得有些苦。
“他想让我选择。”他低声说,“是做杀神,还是……做回那个人。”
“你不用选。”张娇娇走到他身边,握住他冰冷的手,“你是我的夫君。是你在成婚那夜说‘对你我不想装’;是你在我中毒时剜心取血;是你记得我喜欢梅花胜过牡丹。这些,都不是‘另一个你’能复制的。”
常丙辉侧头看她。
她眼里有怒,有急,可最深处,是他熟悉的担忧。
他没说话,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手,很紧,像怕她消失。
常晟睿环顾四周,低声道:“不能再留。百姓情绪已被煽动,若有人趁机作乱,局面失控。”
三人返程。
风雪中,身影渐远。
第九子仍立于钟楼顶,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。
嘴角缓缓扬起。
那是一个与常丙辉完全相同的冷笑。
他轻声道:
“该你了。”
地底深处,八具玉棺同时震颤。
棺面编号依次亮起:**贰、叁、肆、伍、陆、柒、捌、玖**。
棺中八道身影齐睁金赤瞳,低声应和:
“该你了。”
水神殿飞檐之上,积雪未化。
常丙辉独坐檐角,裂扇横膝,望着远处钟楼方向。
风卷起他残破的衣角,露出腰间一道旧伤——那是张娇娇第一次为他挡刀留下的。
她悄然上檐,无声披上外袍,握住他冰冷的手。
他低语:“若我灭他,是否也在灭自己?若我不灭……我又算什么?”
她没回答,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。
良久。
他忽然问:“娇娘,你还记得我们成婚那夜吗?”
“记得。”她声音很轻,“你说‘娇娘,这一生,我或许要演尽千面,但对你……我不想装’。”
“可我现在……连自己都不信了。”他嗓音沙哑,“我怕我连这句话,都是在演。”
她猛地抬头,盯着他:“那你告诉我,你剜心取血救我时,疼不疼?”
他愣住。
“疼。”他最终说。
“那你就是在真。”她握紧他的手,“疼是装不出来的。”
他侧头看她,眼中金赤微闪,终归黯淡。
檐下风起,卷走最后一片灰雾。
钟楼方向,灯火未熄。
第九子仍立于顶,仰望明月。
他抬起手,轻轻摸了摸自己眼角的血泪。
然后,缓缓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