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神殿内,烛火全灭。
只有地脉幽光从青砖缝隙里渗出,泛着病态的微蓝,照得三人影子拉得又细又长,像挂在墙上的旧画。常丙辉站在阵心,掌心还残留着逆命帖融进血肉时的灼痛。那道血痕已经干涸,结成暗红的痂,可他能感觉到,那三个字正贴着他的骨头,一点一点往心脏里钻。
他闭着眼,呼吸很慢,胸口却起伏剧烈。
刚才那一声钟响——十二声,天地共鸣——不是仪式结束的宣告,是某种东西被唤醒的信号。
他知道。
张娇娇站在他左侧三步远,袖口垂落,一枚银针静静卡在指缝间。她没动,也没说话,但目光一直钉在常丙辉背上。她看见他额角渗出一道血线,顺着眉骨滑下,滴在肩头,洇开一小片湿痕。
她想上前,手指刚抬,又硬生生压住。
不能碰。现在不能。
常丙辉刚把“逆命”二字刻进命格,神识如同绷到极致的弦,稍一触碰,就可能断。
常晟睿靠在殿门边,刀拄地,指节发白。他耳朵微微动了动,听见了。
地底有动静。
不是脚步,不是水流,是一种极轻的“撕扯”声,像是布帛被慢慢撕开,又像是骨头从肉里往外钻。
他喉头一紧。
这声音……他听过。
二十年前,火场废墟里,秦明抱着那个孩子走出来时,怀里就传来过这种声音。那是魂魄强行嵌入躯壳的声响。
他猛地抬头,看向常丙辉。
常丙辉睁开了眼。
金赤未散,可眼神空了一瞬。
“大哥。”他声音哑,“你也听到了?”
常晟睿点头。
“不是幻觉。”
话音未落,殿外一声乌鸦哀鸣。
破窗而入的黑影撞在铜镜上,羽毛焦黑,口衔一片霜叶,扑通落地,当场气绝。
张娇娇一步抢上,拾起霜叶。
叶上四字:**悲域启封**
她瞳孔一缩。
“悲域”是前朝禁术,以万人哀怨为引,唤醒沉睡之魂。此术早已失传,只在《双生契》残卷中提过一句:“仁心所向,百哭同声。”
她抬眼看向常丙辉:“它们用你的‘仁心’在召魂。”
常丙辉没答。
他忽然觉得冷。
不是体感的冷,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。他七岁那年躺在火场里,咳着血,听着外面人声鼎沸,没人来救他。那时他就觉得冷,冷得想闭眼,再也不醒。
现在,那种冷又回来了。
常晟睿已提刀冲出殿门。
“我去查!”
风卷起他的披风,人影瞬间消失在长廊尽头。
常丙辉抬脚要追,却被一只手拽住手腕。
力道不大,可稳得惊人。
“你刚融逆命帖,神识未固,去就是送死。”张娇娇盯着他,声音压得很低,“你现在站都站不稳,拿什么去挡?”
常丙辉低头看她。
她眼里有怒,有急,可最深处,是他熟悉的担忧。
他忽然笑了,笑得有点狠。
“若我不去,这一刀,便永远斩不断。”
他甩开她的手,追了出去。
风在耳边呼啸。
他跑过长廊,踏过石阶,足底踩碎一地霜花。他能感觉到逆命帖在体内翻涌,像有东西在他血管里爬,烧得五脏六腑都在抖。可他不能停。
他知道那声音从哪来。
城西乱葬岗。
那里埋的不是死人,是被朝廷抹去名字的罪官、流民、战俘。无碑无名,草草掩埋。每逢阴雨,常有哭声自地下传出,百姓称其为“鬼市夜哭”。
可今夜,不是哭。
是百人齐哭。
声浪如潮,穿透夜幕,竟与地脉共振,震得城墙砖缝簌簌落灰。
常晟睿立于坟林边缘,刀未出鞘,却已满头冷汗。
前方九座新坟无故隆起,草叶结霜,尸气凝成灰雾,盘旋不散。坟包中央,一具孩童模样的“人形”立于最高处,赤足踩土,双目流血,却不伤一人。
那孩子约七岁,面容与幼年常丙辉一模一样。
破旧布衫,袖口磨烂,领口还沾着当年火场里的烟灰。脚上没穿鞋,脚底裂着口子,渗出血丝,可他站得笔直。
他不动,也不语。
唯双眼淌血,泪痕蜿蜒至唇角。
可就在这寂静中,方圆百步内枯草尽折,落叶成灰。远处民宅里,有人突然惊醒,抱头痛哭;有老妪搂着孙儿,喃喃“我的儿”;有盲人抚琴,弦断三根,泪流满面。
这不是邪术。
是“仁心共鸣”。
常晟睿握刀的手在抖。
他知道这孩子是谁。
——是常丙辉被剥离的“仁心”,是那个本该在火场里死去,却因秦明施术而封存于玉棺的真我。
可现在,它被人挖了出来,做成了“胚体”。
“丙辉!”他低吼,“别过来!”
可已经晚了。
常丙辉赶到时,呼吸一滞。
他看见那张脸。
七岁的自己。
火场逃生时的脸。
他记得那天有多痛,多冷,多绝望。他蜷在角落,咳着血,看着秦明冲进来,抱起另一个孩子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那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。
现在,那个“他”就站在眼前,赤足踩在坟头上,血泪模糊,却对他轻轻一笑。
嘴唇微动。
发出一声极轻、极软的呼唤:
“……娘亲。”
声音沙哑,带着浓烟里的呛咳,像极了他七岁那年,在火里喊出的第一句话。
常丙辉膝盖一软,几乎跪倒。
他颤抖伸手,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孩子的衣角。
“我在……”他嗓子里挤出两个字。
张娇娇怒喝:“别听!那是假的!”
她话音未落,已掷出婚誓银针。
银光一闪,直取胚体眉心。
此针乃二人成婚时共炼,以心头血淬炼七日,蕴含魂契之力,专破幻象、斩邪祟。
针飞至半空,忽被一股无形气场阻住。
针尖骤然发红,继而熔化,滴落成血珠,落地时“嗤”地一声,竟与常丙辉指尖伤口流出的血同源。
张娇娇瞳孔收缩。
“它……有你的真魂碎片?”
常丙辉脑中轰鸣。
若此物含他真魂,那它才是“真正的他”?
而自己,不过是一个被灌输记忆的容器?一个披着常丙辉皮囊的陌生人?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这双手写过奏折,杀过千人,掀过妻子的盖头,也曾在夜里紧紧攥住她的手腕,怕她离开。
可现在,他忽然怀疑——这些记忆,是不是都是别人写好的戏?
胚体再度开口,声音依旧稚嫩,却带悲悯:
“你不爱……所以你不痛。”
常丙辉握刀的手剧烈颤抖,刀尖垂地,划出一道浅痕。
张娇娇冲上前,挡在他身前,盯着胚体怒斥:
“你懂什么叫爱?!你没牵过他的手,没听过他夜里做梦喊疼,没看他为我挡过刀!你只是个空壳!”
胚体不语,只静静看着她。
眼中血泪更浓。
常丙辉低头,嗓音沙哑:
“若……若我真是被造出来的,那我所爱、所恨、所坚持的一切,是不是都只是别人写好的戏?”
他抬头看向胚体:
“你……有没有在火里躺过三个时辰?有没有被人当成替身活了二十年?”
胚体轻轻摇头。
嘴唇再动:
“我只有……仁心。”
常丙辉闭眼。
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——
红烛高照,张娇娇掀开盖头,他轻声说:“娇娘,这一生,我或许要演尽千面,但对你……我不想装。”
她反手握住他的手:“那你记住,哪怕天下都说你不是你,我也认你是夫君。”
那时他说的是真的。
可现在,连这份“真”,都被动摇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。
再睁眼时,金赤重燃,杀神之威重新凝聚。
他咬破舌尖,一口精血喷在折扇之上。
血雾炸开,符纹逆向燃烧,化作一道血色刀罡。
他将逆命帖之力引至右臂,声音冷得像冰:
“既然情是弱点,那我——便斩了它!”
折扇展开,刀气撕裂夜空,直取胚体头颅。
胚体不避不闪。
反而微微一笑,如释重负。
刀气落下瞬间,那具小小的身躯化作无数光点,随风飘散。
没有惨叫,没有反抗,只有最后一道极轻的低语,钻入常丙辉耳中:
“第九子……才是你。”
常丙辉身形一晃,喉头一甜,猛然呕出一大口血,染红胸前衣襟。
手中折扇“咔”地裂开一道新痕,贯穿“逆命”二字。
他踉跄一步,单膝跪地,撑住地面才没倒下。
远处岩窟深处,其余八具玉棺同时震颤。
棺面浮现出编号:贰、叁、肆、伍、陆、柒、捌……直至“玖”。
天边微光初露。
乌鸦哀鸣止歇。
常晟睿收刀,走到常丙辉身边,沉声道:
“你还撑得住?”
常丙辉抹去嘴角血迹,望向岩窟方向,声音冷得像冰:
“它们想让我认输……那就让它们一个个出来。”
张娇娇走来,默默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。
她没说话,只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。
低语:
“你不是第九子,你是我的夫君。”
三人并肩立于乱葬岗边缘。
背后是未散的尸气,前方是即将破晓的京城。
风起,卷走最后一片灰雾。
常丙辉低头,看着手中裂开的折扇。
“逆命”二字已残,可他还站着。
他还活着。
他还记得她掀开盖头时的模样。
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