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从穹顶裂缝刺进来,像一把斜劈而下的刀。
那道光不暖,反而冷得渗人,照在浮空的“壬水”玉牌上,泛出青灰色的反光。常丙辉胸口一震,怀里的“癸水”玉牌嗡嗡作响,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拽着,要从他皮肉里钻出去。
地面裂了。
不是碎石掉落那种裂,是整片地皮自己翻起,裂成一道道扭曲的纹路,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条在地上划出符阵。血水顺着裂缝爬行,填进沟壑,泛出幽幽青光。那些光不跳,也不闪,就那么安静地亮着,像埋在地底几十年终于睁开了眼。
九条锈链悬在头顶,原本静静挂着,此刻却一根根晃了起来。青铜珠轻碰,发出“叮——叮——”的脆响,像是谁在远处敲更。声音不大,可在这死寂的地宫里,听得人心口发紧。
棺中人站在棺沿,赤足踩着边缘,衣角垂落,扫过血水。他没看常丙辉,只是缓缓抬起手,掌心向上。
十二条水纹锁链从血泊里升起,不再是软塌塌的蛇形,而是猛地绷直,头颅昂起,化作龙首蛇身的水灵。每一条都长着金瞳,瞳孔里映着常丙辉的身影,密密麻麻,像有十二个他在同时被注视。
“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完整的。”
棺中人开口,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常丙辉靠在石壁上,肩头还在淌血,刚才那一击撞得他五脏翻腾。他没动,也没反驳,只是盯着地上那道裂开的阵图。
棺中人指尖轻点空中,一道虚影落在地面——两行字浮现:
**命格一分为二,杀劫归主,仁心封辅。**
常丙辉呼吸一顿。
这一行字,像针一样扎进他脑子里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不是谁造了个赝品。
不是上官清澈用邪术捏了个替身。
是他自己。
从一开始,他就不是一个人。
七岁那年,家族灭门,他被秦明救下。
那时他高烧不退,魂魄离体三日。
义父站在祭坛前,手持玉圭,说:“丙辉命格极贵,却带双生煞,一生难全。若想活,只能分魂。”
他承杀劫,入朝堂,掌权柄,背负罪业。
另一人承仁心,藏于命格深处,封入玉棺,永不见天日。
可那人,才是最初的常丙辉。
那个会哭、会怕、会伸手求大哥拉一把的孩子。
而现在,这个人站在棺上,穿着二十岁的皮囊,眼神清澈得不像话。
“七岁那年,秦明在你额前一分为二。”
棺中人看着他,声音轻得像在讲故事,“你成了‘可用之人’,我成了‘可弃之魂’。”
常丙辉喉头一紧。
他想起张娇娇第一次问他:“你为何总装病?”
他说:“弱者才值得被护。”
可现在想来,或许他只是不敢面对那个少年。
那个不想杀人、不想算计、只想被人疼、被人抱的自己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颤抖的手。
指甲缝里还嵌着血,袖中残符早已燃尽。
他引以为傲的“逆渊引”,竟是别人为他设好的祭阵。
他不是在破局。
他是在完成仪式。
“你不是赢了。”
棺中人忽然走近,蹲下来,与他平视。
“你是逃了二十年。”
常丙辉猛地抬头。
棺中人眼里有光,不是恨,不是怒,是悲悯。
像看着一个走丢了很久的孩子,终于找到了家,却不敢进门。
常丙辉想吼,想骂,想一掌劈碎这张脸。
可他动不了。
十二条水龙齐啸,扑向他四肢与心脉。
锁链如活蛇缠上手腕脚踝,冰冷刺骨,越收越紧。
他咬破舌尖,喷出一口血雾,在空中画符。
“逆渊引——第二重!”
灵力逆冲经络,五脏六腑像被铁钩翻搅。
他眼前发黑,符还没画完,就被一股巨力震散。
黑血从口中涌出,滴在地上,滋滋作响。
他跪倒在地,手指抠进裂缝,指甲崩裂。
幻象又来了。
不是别人的记忆。
是他的。
七岁雪夜,寒风割脸。
他跪在血阵中央,额头裂开一道金纹,疼得几乎昏死。
秦明站在前方,手中玉圭裂成两半。
“丙辉,你要活下去,只能舍一人。”
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哭:“不要……别分我……我怕……”
可没人听。
一缕透明魂影被抽出,哀鸣着飞向玉棺。
棺盖合上时,那魂影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眼睛很亮,像星星。
那是他。
最原始的自己。
而现在,那个人回来了。
常丙辉蜷在地上,抖得像片枯叶。
他第一次问自己:
如果他才是被舍弃的“真我”……
那我这些年守护的,究竟是江山,还是执念?
他想起成婚那夜。
张娇娇咬破手指,在婚书背面写“生死同契,永不相负”。
他笑着吻她指尖,心里却在盘算:若她背叛,此符可焚她魂魄。
他怕的从来不是她死。
他怕的是,她不爱他。
可那个二十岁的少年,会相信“永不相负”吗?
会信,而且会哭。
因为他是真的信。
“你不是我。”
常丙辉哑着嗓子,抬头,“你是他……我杀不了的那部分。”
棺中人没否认。
他只是伸出手,轻轻擦去常丙辉嘴角的血。
动作很轻,像小时候大哥给他擦眼泪那样。
常丙辉浑身一僵。
“你不用杀我。”
棺中人低声道,“我回来,不是要夺你的一切。\
我只是想……回家。”
话音未落——
轰!
地宫西侧石壁炸开,碎石如雨飞溅。
一道人影破尘而入,披风猎猎,手中长刀横扫,将一条扑来的水龙斩成两截。
“住手!敢动我弟——!”
常晟睿怒吼,刀锋直指棺中人。
可话说到一半,戛然而止。
他目光扫过被锁链钉在地上的常丙辉,再落在棺中人身上,瞳孔骤缩。
那人面容清俊,眉眼如画,唇角微扬,笑得像个少年。
和他记忆里,七岁那年从河里捞上来的弟弟一模一样。
不,比那时候更干净。
像是从未沾过血,从未见过地狱。
“……丙辉?”
常晟睿声音发颤,“你怎么……二十岁?”
棺中人转头看他,笑意更深。
“大哥。”
他轻声说,“我回来了。”
常晟睿手一松,长刀“当啷”落地。
他踉跄后退半步,背撞石壁,脸色煞白。
他记得。
那个雨夜,他抱着浑身湿透的弟弟狂奔十里。
丙辉缩在他怀里,抖得像片叶子,嘴里一直喊:“哥……别丢下我……”
后来丙辉长大了,病弱,柔弱,总在他面前装得楚楚可怜。
他心疼,护得更紧。
可现在,这个人站在眼前,眼神清澈,笑容干净,像时光倒流,把他最想保护的那个孩子还给了他。
可地上那个呢?
那个满身是血、眼神如刀、一次次骗他入局的弟弟……又是谁?
“你到底是谁?”
常晟睿声音沙哑。
棺中人没回答。
他只是低头,看着被锁链穿肩钉入地的常丙辉。
两人的视线交汇。
一瞬间,血脉共振。
玉牌嗡鸣加剧,地面阵图猛然亮起更多纹路,血光蔓延,直连九条锈链。
那些青铜珠开始旋转,发出低沉轰鸣,像是某种古老机关正在启动。
常丙辉忽然明白了。
上官清澈要的不是杀他。
是要两个“常丙辉”自相残杀,让水神殿主心防彻底崩塌。
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布局。
其实他早就进了别人的局。
连“逆渊引”,都是被引导的仪式步骤。
他咳出一口血,抬眼看向棺中人。
“你早知道?”
棺中人点头。
“所以我才等了二十年。”
常丙辉笑了。
笑得极冷,极苦。
“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?”
“因为我爱你。”
棺中人轻声说,“就像你爱张娇娇那样,爱得不敢承认。”
常丙辉瞳孔一缩。
就在这时——
天缝中突有一道黑影掠入。
乌鸦。
羽翼漆黑如墨,爪中衔着一信,直落棺上。
信面血书三字:
**皇后尚在。**
常丙辉盯着那四个字,脑子“嗡”地一声。
他想起张娇娇曾低声说过:“皇后楚玖,与前朝医官有旧。当年她入宫前,曾在裴家药庐待过三年。”
裴家……就是张娇娇的本家。
而“皇后”……
不是当今太后。
是前朝废后,二十年前被赐死的那位。
她若尚在……
那主棺里躺的,是谁?
棺中人拾起信,指尖抚过“皇后尚在”四字,眼神忽然柔软。
“她等了二十年……”
他低语,“也该醒了。”
常晟睿终于回神,怒视棺中人:
“你到底是谁?!”
棺中人没看他。
他只是望着常丙辉,声音轻得像风:
“我是他……
最不想承认的那部分。”
话音落。
双重视线再次交汇。
灵压交织,玉牌共鸣,地面阵图完全点亮,血光冲天。
第三道乌鸦自天外飞来,在穹顶裂缝盘旋不去,爪中似也衔着密信。
风从裂缝灌入,吹动棺中人衣角。
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,像从过去走来的影子。
常丙辉躺在地上,锁链穿肩,血流不止。
可他的眼睛,始终没闭。
他看着那人。
看着那个,他曾亲手封印的自己。
然后,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,从喉咙深处挤出来:
“……哥。”
不是叫常晟睿。
是叫棺中人。
“你要是……真能替我活着……”
他喘着气,嘴角溢血,“……替我抱抱她。”
棺中人怔住。
常晟睿猛地抬头。
乌鸦振翅,血信飘落,正落在常丙辉染血的手边。
风停了。
锁链静了。
连心跳,都像被按了暂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