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声落定。
地宫猛地一震,像是被什么巨物从内部撞击。头顶石壁裂开细纹,青铜灯树摇晃不止,幽绿火焰噼啪炸响,火星溅落在血水上,嘶——地腾起一片白雾。整座第九重门内的空间仿佛活了过来,墙上那层层叠叠的水纹符印骤然亮起,由暗红转为深青,再泛出诡异的金光,如蛇群游走,缠绕四壁,将两人围在中央。
常丙辉脚底一滑,踩进一滩黏稠血水里。他没倒,反而借力前冲半步,掌心贴地,一道残存的隐匿符印悄然释放,却在触地瞬间被反噬回来,炸得他五指发麻。
他知道这地方已成阵眼,每一滴血、每一道水痕,都是大阵的脉络。
而对面,棺中人缓缓坐起。
动作不急,也不僵。像睡醒的人伸了个懒腰,脊椎发出轻微“咔”的一声。他抬手,指尖抚过折扇边缘,轻轻一敲,扇骨上那道用血画下的私印泛出微光。
“七岁那年,你在暴雨中落水。”他开口,声音清润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,“是谁把你从河底捞上来?”
常丙辉没动。鼻血顺着唇角流下,在下巴凝成一滴,坠入血泊。
他记得那天。
天漏了。雨砸在地上像铁豆子,皇陵外那条河涨得发黑。他失足跌进去,水流立刻卷住腿,拖着他往深处去。窒息感来得极快,肺里烧着,眼前发灰。最后一眼,是常晟睿跃入水中的背影,披风翻飞如旗。
“你呛了三口水。”棺中人继续说,嘴角微扬,“死死攥着他衣角,喊的是——‘哥……别丢下我’。”
常丙辉瞳孔骤缩。
那一句,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。连张娇娇都不知道。那是他藏在记忆最深处的软弱,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怕死。
可眼前这人,说得一字不差。
灵脉开始共振。不是呼应,是撕扯。他皮肤下的青筋泛起水光,像是有两条河在他体内对冲,一条温顺,一条狂暴。胸口玉牌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,而“逆渊引”残符在袖中微微震颤,似在回应某种召唤。
“你是谁?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,却稳。
“我不是你?”棺中人歪头看他,眼神清澈,像看一个迷路的孩子,“我比你更像你。我没装病,没演戏,没在婚书背面藏杀符……我是那个,本该活着的常丙辉。”
话音落,灵压轰然炸开。
常丙辉眼前一黑。
幻象来了。
不是虚影,是实感——
**七岁落水。**\
冰水灌入口鼻,肺叶抽搐。少年常晟睿冲进激流,一把拽住他手腕,怒吼:“丙辉!活着!”\
他咳出血沫,指甲抠进对方手臂,嘶喊:“别扔下我……哥……我怕……”\
那声音,稚嫩,颤抖,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求饶。
**初遇张娇娇。**\
雨夜小巷,尸堆如山。她站在血泊中央,银针染红,回头看他一眼,发丝贴在苍白脸颊上。\
“你想救我?”她声音冷得像刀,“那你得比我更狠。”\
他点头,递出伞。袖中,却悄悄掐诀,准备随时取她性命——以防她是敌。
**成婚夜血书盟约。**\
红烛摇曳,喜服如火。张娇娇咬破手指,在婚书背面写下“生死同契,永不相负”。\
他笑着接过,轻吻她指尖。\
可就在她转身时,他右手微动,一道隐杀符悄然封入袖袋——若她有一日背叛,此符可焚她魂魄于三日内。
每一个画面都真实到能闻到血腥味、听到心跳声、感受到指尖的温度。
他怒吼,挥掌斩向幻影。
“滚!”
手掌落下,幻象未散,左手掌心却“嗤”地裂开一道口子,鲜血直流。
伤口同步。
他踉跄后退,背撞石壁,喉头腥甜,一口血喷在墙上,蜿蜒而下。
“你……不是魂,也不是傀。”他喘息,眼神却越来越亮,像是在黑暗中终于看清了敌人模样,“你是……另一个我?”
棺中人轻笑,没回答。
他只是低头,看着手中折扇,指尖缓缓摩挲那道血印。
然后,他开口了。
声音忽然变了。
不再是少年清润,而是极轻、极弱,带着一丝颤抖,像寒夜里将熄的烛火。
“丙辉……救我……我在里面……好冷……”
是张娇娇的声音。
常丙辉浑身一僵。
脑海中瞬间炸开另一幅画面——不是幻象,是刚才他在禁制中看到的:张娇娇坐在铜镜前,手中机关珠泛着微光,听到他那句“大哥,娘子我打不过他们”,轻轻一捏。
“咔。”
机关启动。
他知道她在哪。
可现在,这声音从棺中人口中说出,如此真实,如此脆弱,像一根针,直接扎进他心窝最软的地方。
“救我……”那声音继续,“我怕……你别丢下我……”
常丙辉闭了闭眼。
他想起张娇娇第一次中蛊,躺在床榻上,脸色青紫,手指冰冷。他守了三天三夜,一滴泪没掉,却在她醒来那刻,背身撕碎了一整卷毒经。
他不怕她死。
他怕她不在。
而现在,这声音在唤他,像在求他回去。
他猛地睁眼,眼中血丝密布。
地面血水开始逆流。
十二条水纹锁链从血泊中升起,扭曲如蛇,直扑他四肢与脖颈。他闪身避让,却被一链扫中肩头,皮开肉绽,血洒当场。
他靠墙而立,灵力逆行反噬,七窍再度渗血。
视线模糊。
呼吸沉重。
他靠着石壁缓缓滑坐,膝盖抵胸,手捂心口。
玉牌在跳,像是另一个人的心脏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颤抖的手。
然后,他笑了。
笑得极轻,极冷。
“大哥……”他低声说,声音虚弱,像濒死之人最后的呢喃,“娘子我撑不住了……”
这不是求救。
是密令。
——命格可逆,魂不可替。
袖中最后一张残符骤然自燃,火光幽蓝,顺着经络钻入心口,与“逆渊引”阵图共鸣。那感觉,像有人拿烧红的铁钎捅进心脏,再狠狠搅动。
他咳出一口血,血雾在空中散开,竟凝成一道微不可见的符纹,一闪即逝。
他知道,这道信号已传出去。
张娇娇会收到。
常晟睿会赶来。
而现在——
他缓缓抬头,看向棺中人。
“你以为……”他抹去唇边血迹,声音沙哑却清晰,“只有你能读取记忆?”
棺中人眉头微动。
常丙辉笑了。
下一瞬,体内灵脉炸开。
“逆渊引”第一重,正式引爆。
灵压如潮,席卷整个地宫。
青铜灯尽数爆裂,碎片四溅,火星落入血水,腾起大片白雾。石壁上的水纹符印寸寸龟裂,金光溃散,像被无形之手硬生生撕开。地面轰然塌陷,一道裂缝自两人之间直贯穹顶,碎石如雨坠落,尘烟弥漫。
一线天光破云而下,照在他染血的脸上。
苍白,瘦削,却眼神如刀。
他站在废墟中央,衣袍尽裂,血染半身,却挺直了脊背。
像一杆插在地狱里的旗。
棺中人被气浪掀退,撞回棺内,折扇脱手,滑落在血水中。
他没受伤。
只是静静看着常丙辉,嘴角微扬,像是在欣赏一场早已写好的戏。
“你早就不纯粹了……”他轻声说,声音不再模仿任何人,而是回归本音,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,“每一次你装病,每一次你示弱,每一次你在深夜独自焚符、压抑杀意……都在喂养我。”
常丙辉没动。
他听见了,却没回应。
他只是盯着那把落在血水中的折扇。
扇骨上的血印,正在缓缓融化,渗入木纹,像泪。
“你不是我。”他说。
“我是。”棺中人坐起,抬手,轻轻拂去脸上灰尘,“我是你本该成为的样子——没有仇恨,没有算计,没有伪装。我是那个,被你亲手埋葬的少年。”
常丙辉冷笑:“可你跪在棺里,而我站在这儿。”
“你站在这儿,是因为我还愿意让你站着。”棺中人缓缓站起,赤足踩上棺沿,低头看他,“你真以为,你能引爆逆渊引?那符,是我让你引爆的。”
常丙辉眼神一凝。
“你以为你在反抗?”棺中人轻笑,“你只是在完成仪式。每一步,都在阵中。你割血开棺,你读取记忆,你引爆符印——都在唤醒我。而你,将作为祭品,彻底消散。”
常丙辉沉默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掌心仍在流血的伤口。
然后,他忽然蹲下,伸手蘸血,在地上画了一道符。
不是攻击,不是防御。
是闭门清道。
水神殿密令。
——有外敌,速离。
他不知道张娇娇能不能收到第二道信号。
但他必须试。
“你恨我。”棺中人忽然说。
常丙辉抬头。
“因为你把我关在这里二十年。”棺中人看着他,眼神复杂,“你怕我出来,毁了你精心搭建的一切。你怕我告诉张娇娇,你娶她,最初只是为了利用她的毒术;你怕我告诉常晟睿,你早就知道他是你亲哥,却一直装作弟弟,只为让他永远护着你。”
常丙辉笑了:“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?”
“因为我爱你。”棺中人说。
常丙辉笑容凝固。
“我就是你。你所有的爱,所有的痛,所有的不甘,都在我这里。我没走,我没死,我一直在等你回来。”他伸出手,掌心向上,像在邀他共赴一场宿命,“放下吧。让我来。让我替你活着。你太累了。”
常丙辉没动。
他只是看着那只手。
白皙,修长,没有伤疤。
而他自己的手,布满旧伤,指节因常年握笔与掐诀而变形。
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,常晟睿把他从河里捞上来,抱着他一路狂奔。他蜷在大哥怀里,抖得像片叶子。
那时候,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弱下去。
后来他才知道,弱,是可以当武器的。
“你说我累?”他缓缓站起,声音低哑,“可你知不知道,真正的累,是每天醒来都要演一场戏,是看着最爱的人,却不敢告诉她真相,是明明想抱她,却只能装作病弱让她来扶我?”\
他一步步走近棺,血迹拖了一路。\
“你说你是我本该成为的样子?可那个少年早就死了。死在家族被灭门那夜,死在看着父母头颅挂在城门那刻。”\
他停在棺前,低头看着棺中人。\
“你不是我。你是上官清澈用我的命格、我的记忆、我的血肉养出来的‘赝品’。你甚至不配叫常丙辉。”\
他抬手,指向那把折扇。\
“她写的字,你认得。可你不懂——那晚她写完‘永不相负’,转身哭了整夜。因为她信了。而我,不信任何人。”\
他冷笑,“所以你永远赢不了我。因为你心里,还有光。而我——”\
他指了指心口,“早就黑透了。”
棺中人静静听着。
然后,他笑了。
笑得极轻,极淡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\
他抬手,轻轻抚过自己心口,“我确实……还有光。”\
他抬头,眼神忽然变得极深,“可你有没有想过——也许,正是这点光,才是真正的力量?”
常丙辉瞳孔一缩。
就在这瞬间——
地宫剧烈震颤。
上方传来轰鸣,碎石如雨坠落。那道贯穿穹顶的裂缝正在扩大,隐约可见悬挂的九条锁链,锈迹斑斑,末端挂着九枚青铜珠,正随震动微微摇晃。
而棺内深处,那青玉牌缓缓浮现,刻着“壬水”二字,与常丙辉怀中“癸水”玉牌遥相呼应,似为一对。
棺中人低头,看着那枚玉牌,嘴角微扬。
“你引爆了逆渊引。”他轻声说,“可你知不知道——这阵,本就是为你而设?”
常丙辉没回答。
他只是盯着那枚“壬水”玉牌,眼神冰冷。
他知道,这场局,远未结束。
而真正的风暴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