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,紫宸殿前青石阶上覆着一层薄霜。金炉里焚的安神香烧得正旺,烟从铜鹤嘴里一圈圈吐出,缠在檐角雕龙的须发上,像给那石头眼睛蒙了层纱。
常丙辉的软轿停在丹墀下。
轿帘掀开一条缝,露出半张脸——苍白,瘦削,唇无血色。他抬手扶了扶额,指尖冰凉,额角沁着细汗。侍从伸手要扶,被他轻轻推开。
“我能走。”
话是这么说,脚踩上台阶时却晃了一下。他伸手扶住廊柱,指节泛白。袖口滑落,露出一截手腕,皮下青筋隐隐发黑,像是淤积了什么不得出的东西。
百官列班而立,目光齐刷刷扫来。
有人低语:“这身子,怕是撑不过三步。”
“昨夜风雪大,听说咳了一宿。”
“还去探陵?这不是让龙脉沾晦气么?”
话音未落,兵部尚书郭元庆已大步出列,朝服宽袖带风,声如洪钟:“臣启陛下!水神殿主常丙辉,身负首辅之职,却私调北域皇陵卷宗,擅启地脉图谱,此乃窥天机、动国本之举!若不严惩,恐引地火焚城,万民遭劫!”
殿内一静。
郭元庆转身,直视常丙辉:“常首辅,你病重不退,权柄不放,如今竟连祖宗禁地也敢妄动,究竟意欲何为?”
常丙辉没答。
他一步步走上玉阶,脚步虚浮,却稳。每一步落下,青石微颤,仿佛踩在谁的心跳上。
他走到文官首位,缓缓跪下,额头抵住冰冷金砖。
“臣……有罪。”
声音很轻,像一片叶子落进深井。
百官愕然。
郭元庆冷笑:“你认罪?”
常丙辉抬起头,眼神涣散,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笑。
“臣罪在……未能早察北陵阴气外溢,致使龙脉受损,帝星动摇。”他咳了一声,喉头一甜,一口血顺着唇角流下,在雪白衣领上绽开一朵暗红。“臣愿……以残躯代天子祭扫,焚香祷祝,镇压阴邪,护我江山永固。”
话音落,满殿哗然。
“疯了!”一名老臣拍案而起,“你这是去送死!”
“正是。”常丙辉低头,又咳出一口血,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,一道极细的水灵符印在袖中成形,无声无息渗入地下。“臣命如残烛,若能燃尽于祖陵之前,换得社稷安宁……值了。”
殿顶蟠龙雕饰下,张娇娇立于女官末列,面纱遮面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她盯着常丙辉的背影,指腹缓缓摩挲银针囊上的暗扣。
不是心疼。
是怕他演得太真,连她都快信了。
偏座之上,上官清澈端坐如佛。
他手中玉扳指缓缓转动,指腹摩挲着内圈刻痕——一道极细的“癸”字。他眯眼看着常丙辉伏地咳血,嘴角微扬,无声说了句什么。
地宫深处,黑袍人跪于棺前,耳畔响起传音:“替身入棺,命格剥离,子时启阵。”
“遵令。”
与此同时,皇帝温犀一直低垂的眼皮微微抬起,看了常丙辉一眼,又缓缓合上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
“准。”
一个字,从龙座上传来,轻得像风吹过幡旗。
常丙辉伏地叩首,额头再次触上金砖。
这一瞬,他指尖最后一道符印成。
嗡——
怀中玉牌微震,与地下某处遥遥共鸣。那感觉,像是一根线,一头系在他心头,另一头,悬在皇陵地底,穿在秦明肩头的铁链上。
他知道,义父还活着。
至少,魂还在。
“赐龙旗御辇,礼部择吉时,备仪仗八十一人,送首辅入陵。”上官清澈忽然起身,语气关切,“常卿体弱,本王不忍见其劳顿,然忠心可嘉,岂能不成全?”
他笑着,声音温和:“便让天下人看看,我朝如何敬重忠臣。”
百官默然。
这是成全?
不,是押送。
谁都看得出来,这哪是探陵,分明是送葬。龙旗御辇,八十一人仪仗,光明正大入地宫——正好让所有人看清,是谁踏进了那座鬼门关。
常晟睿站在殿外廊下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。
他看着常丙辉被人搀扶着走出大殿,脚步踉跄,几乎站不稳。他想冲上去,想一把拽住他,想吼一句“别去”,可脚像生了根。
张娇娇来了。
她从暗处走来,摘下面纱,脸上无妆,眉眼冷峻如刀削。
“你若敢拦他,便是毁局。”
常晟睿咬牙:“他这是去死!你明明知道!他现在这副样子,进皇陵走不到第三道门就会倒下!”
“你以为他是真弱?”张娇娇冷笑,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机关珠,表面刻着水波纹,中心一点朱砂未干,像是刚画上去的。“这是‘逆渊引’的后招引信。若阵启之时玉牌共鸣,它能引爆地脉反噬,炸开地宫穹顶。”
她将机关珠塞进常晟睿掌心,五指用力按住他的手。
“他不是去送死。”
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钉。
“他是去收网。”
常晟睿怔住。
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冰冷的珠子,又抬头看向远处那顶缓缓行过的软轿。常丙辉坐在里面,闭目靠在锦垫上,呼吸微弱,像随时会断。
可他知道。
这个人,三年前能中七毒散还能割断主谋喉咙。
如今,更不会真的任人宰割。
“若他有个三长两短……”常晟睿声音沙哑,“我屠尽王府。”
张娇娇没说话。
她只是望着那顶轿子,眼神复杂。
爱?恨?担忧?不甘?
都有。
但她不能露。
她只能站在这里,看着他走,看着他入局,看着他把自己推向深渊——只为拉所有人上来。
马车驶出宫门时,天已放亮。
新赐的龙旗挂在车辕上,红得刺眼。风一吹,猎猎作响,像在招魂。
常丙辉独坐车内,闭目调息。袖中“逆渊引”符印隐现微光,与玉牌共振,缓缓吸纳天地水气。他脸色依旧苍白,但指尖已无颤抖。
他知道,上官清澈在等他。
等他踏入皇陵,等他成为祭品,等他用自己的癸水之体引动大阵,完成命格置换。
可他也在等。
等子时钟响,等阵法启动,等那最后一刻——反手一击。
忽然,袖中一烫。
那封以本命精血写就的血书,无火自燃。
纸页卷曲焦黑,灰烬飘散间,浮现四字:
**勿近主棺。**
常丙辉猛然睁眼。
瞳孔收缩。
不是幻觉。
是秦明的残魂在警告他。
主棺?皇陵地宫中央只有一具棺椁,那是上官清澈为自己准备的“替命之棺”,内躺替身,胸口放着刻有“癸水”的青玉牌。
可义父为什么要他“勿近主棺”?
难道……棺中另有玄机?
他抬手,指尖轻抚玉牌,试图再连残魂,却只收到一阵紊乱的波动,像是信号被什么力量切断。
地宫里,有人在干扰。
或者,有什么东西醒了。
马车忽然一震。
车轮碾过石板,发出沉闷声响。常丙辉掀开车帘一角,望向北方。
远处,天际阴云如墨,层层聚顶,压得山峦低矮。风从北来,带着一股铁锈味,像是地下河渗出的血。
他放下帘子,靠回锦垫。
袖中符印微光不灭。
他知道,时间不多了。
子时将至。
阵,就要启了。
而他,必须活着走进去,再活着走出来。
不只是为了破阵。
更是为了告诉所有人——
那个总喊“大哥,娘子我打不过”的病弱首辅,从来都不是累赘。
他是杀神。
藏在柔弱皮囊下的,真正执刀的人。
马车继续前行,龙旗猎猎。
水神殿方向,乌鸦盘旋。
屋脊上,一只羽毛湿透的乌鸦静静蹲着,眼如黑炭,爪中紧握一片残纸。
纸上字迹已被雨水晕开,只剩最后一个字隐约可见:
**棺。*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