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时末,天色沉得像浸了墨。
听雨楼三层雅间,窗纸微黄,映着外头细雨织成的帘子。檐下铜铃轻响三声,不急不缓,像是谁在敲更。屋内焚着沉水香,气味厚重,压住了地板缝隙里一丝未散尽的铁锈味——那是昨夜机关试演时留下的血油。
常丙辉坐在铜镜前,手里捏着一支螺子黛。指尖微微发颤,不是因为病,而是太稳了,稳得肌肉都绷出了细汗。他对着镜子描眉,一笔一划,极认真。镜中人脸色青白,唇上泛着淡淡的紫气,像是中毒未愈的模样。他蘸了点胭脂,用指腹轻轻抹开,盖住那层死气。动作轻柔,像在哄一个易碎的梦。
袖口一动,半块玉牌贴着小臂藏在暗袋里,忽然泛起一抹幽光。光很淡,却映得他瞳孔缩了一下。他没抬头,也没停手,继续描着右眉尾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:“来了。”
话音落,外面铜铃又响了两声。
短促,急。
是张娇娇设的暗号:宾客将至。
他立刻垂下眼,肩膀一松,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,靠在椅背上喘了口气。呼吸细弱,胸口起伏得厉害,一只手扶着桌角,指节泛白,仿佛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门被推开一条缝。
一个灰袍男子踉跄进来,脸上全是血污,左眼肿得睁不开,右嘴角裂开,说话漏风。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膝盖砸得地板咚响,双手颤抖着捧起一封火漆封笺。
“属下……奉秦老殿主之命,千里奔走……终寻得水神殿踪!”
他声音嘶哑,像是喉咙被砂石磨过。
常丙辉没动,只微微抬眼,目光落在那封信上。火漆已裂,但残痕里还能看出一点纹路——癸水。
他心头一跳。
不是因为害怕,是因为对上了。
那人继续说:“老殿主被困皇陵地宫,被前朝残党布下‘锁龙阵’,三脉俱锁,气血枯竭……命不过七日!唯有殿主亲往,持半枚调兵令,方可破阵相救!”
话音未落,常晟睿猛地站起。
椅子被他撞翻,哐当一声砸在地上。他一步跨到那人面前,俯身揪住对方衣领,眼睛红得像要滴血:“你说什么?义父在皇陵?什么时候进去的?谁带他去的?”
那人被勒得脖子一紧,却没挣扎,反而仰头看着他,嘴角扯出一丝笑:“七日前……摄政王亲迎……说是奉旨修陵……可入陵后,再未出来……”
常晟睿手一抖,几乎松了力道。
常丙辉这才开口,声音虚弱,带着喘:“大哥……别……别吓他……让他把话说完……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伸手去拉常晟睿的袖子,指尖冰凉,微微发抖。常晟睿回头看他一眼,见他面色惨白,额角渗出冷汗,心一下子软了,松开那人,退后半步,咬牙道:“你说清楚。我义父现在怎么样?”
那人咳了一声,吐出一口黑血,颤声道:“老殿主被铁链穿肩,吊在玄室中央……每日子时,有阴钉入顶……若无人救,七日之后,魂魄将散……”
常丙辉闭了闭眼,像是承受不住这消息的重量。他抬起手,捂住嘴,肩头微微耸动,像是在忍痛,又像是在哭。
可他的眼睛,始终没湿。
张娇娇一直站在窗边,没动。
她听着,看着,手指轻轻搭在腰间的银囊上。她的目光从不落在那人脸上,而是死死盯着他的喉结。
那东西不动。
活人说话,喉结会动。喘气,吞咽,都会动。
可这个人的喉结,自进门起,就没跳过一下。
她端起桌上茶盏,缓步走过去,把杯子递到那人嘴边:“一路辛苦,先喝口热茶。”
那人立刻摇头:“不敢劳烦殿主夫人,属下只求速见殿主,传完遗命……死而无憾。”
张娇娇笑了。
笑得很淡,像风吹过水面。
她没收回茶杯,反而往前送了一寸,杯沿几乎贴上他嘴唇:“你不渴?跑了这么远的路,一口水都不喝?”
那人往后缩了缩:“真不必……”
就在这时,张娇娇手腕一翻,银针已从袖中滑出,快如电光,直点他手腕脉门!
针尖触肤刹那——
一道黑气顺着针身逆窜而上,像蛇爬进血管!
她猛地抽针,针尖已黑如墨染,针尾嗡嗡颤动,似在哀鸣。
“蚀心蛊!”她厉喝,“此人身无生气,是死傀寄魂!”
常晟睿刀已出鞘一半。
那人却突然咧嘴一笑,嘴角一直撕到耳根,露出满口黑牙。
他胸口猛然鼓胀,像是肚子里塞了只活物在撞。
常丙辉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像是受惊过度,整个人往后一仰,头磕在椅背上,双眼一翻,昏了过去。
——就在闭眼前那一瞬,他嘴唇微动,无声说了八个字。
房梁暗处,一块瓦片极轻地挪了半寸。
毒雾炸开。
黑雾从那人七窍喷涌而出,腥臭扑鼻,触到窗纸瞬间,纸面滋啦作响,冒起白烟。梁上银线自动触发,几根细丝横切而过,割断数缕毒雾。地板东南角突然翻转,一层灰白色香粉洒出,遇雾即燃,腾起一股清烟,与黑雾相抵。
张娇娇甩出赤烟丸,掷向空中。
轰——
一声闷响,辛辣香气炸开,如潮水般压向毒雾。她旋身退至常丙辉身边,一脚踢翻茶案,借势将他整个人护在身后。
常晟睿挥刀成幕,刀光如墙,逼住扩散的黑雾。他怒吼一声,刀锋直劈那人天灵盖!
刀入颅,滞住。
没有血。
只有一股灰黑黏液汩汩外溢,落在地上,烧出焦坑。
那人头骨裂开,眼眶空洞,却还在笑。右手猛地拍向胸口。
张娇娇厉声:“退!”
常晟睿抽刀已来不及。
刺客身体轰然炸裂。
气浪如锤,震得窗棂哗啦作响,三盏灯笼齐灭。桌椅掀翻,瓷片横飞。常晟睿举臂护脸,刀鞘横挡,一块玉质残片飞来,被他用鞘尖挑住,堪堪避开面门。
烟尘渐散。
地上只剩一摊焦黑黏液,几块烧焦的布片,和一只完整的手——那只手还保持着拍击的姿势,五指扭曲,指甲崩裂。
常晟睿喘着粗气,刀尖垂地,盯着那堆残骸,眼神发狠:“又是影傀……可比上回强。”
张娇娇蹲下身,用银针拨开那截断手。她忽然顿住。
那人右手食指指甲断裂,断口处沾着点干泥,在地上划出一道细痕。她拂去浮尘,看清了那痕迹——
半枚残印。
纹路古拙,蟠龙盘绕,龙头朝东,龙尾隐没。
她眼神骤冷。
这纹,她认得。
秦明老殿主的佩剑,剑柄上就刻着同样的蟠龙纹。当年她初入二十四殿,曾在练功房见过那把剑挂在墙上,剑穗红得像血。
“有人拿义父的东西,”她低声说,“在布一个大局。”
常晟睿走过来,看了一眼那残印,脸色铁青:“他们用义父的信物……伪造军情?”
张娇娇没答。
她站起身,走向常丙辉。
他仍躺在翻倒的椅子旁,双目紧闭,脸色惨白,一只手还紧紧抓着袖口,像是在护什么东西。她蹲下,探他鼻息,又摸他脉搏。
脉象极弱,呼吸浅得几乎感觉不到。
“醒了。”她忽然说。
常丙辉缓缓睁开眼。
第一句话,还是那句:“大哥……娘子……我好怕……”
他一手死死抓住常晟睿的衣袖,另一只手攥住张娇娇的手腕,指尖冰凉,力道却大得惊人。
常晟睿心疼地扶他坐起:“别怕,敌人已除,没事了。”
常丙辉靠在他肩上,微微发抖,像是后怕到了极点。他声音发颤:“义父……真的在皇陵?他们说的……是不是真的?”
常晟睿沉默。
张娇娇看着他,看着他眼角未干的泪光,看着他颤抖的唇。
可那双眼睛——
空的。
没有恐惧,没有悲伤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。
她不动声色,反手替他掖好衣襟,指尖悄悄在他掌心塞了一枚微型机关珠。那珠子极小,温润如玉,实则是水神殿最密的传讯器。
常丙辉握紧了。
雅间重归寂静。
沉水香再燃,袅袅升起,压住最后一丝血腥。张娇娇指挥小厮进来清理,动作利落,不留痕迹。常晟睿守在一旁,刀未归鞘,眼神始终盯着门外。
常丙辉靠回椅上,闭目养神,像是疲惫至极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清醒得可怕。
袖中手指缓缓摩挲着那半块玉牌。
忽然——
玉牌再度泛起幽光。
这一次,光比之前更亮,如流水般在掌心游走。光流缓缓转动,最终指向北方。
正对皇陵方位。
他睁开眼,眸光一闪而逝,又迅速敛去。
就在这时,楼下传来脚步声。
小厮匆匆上楼,低头禀报:“宫里传出消息,皇后楚玖今夜未归凤仪殿,乘辇直入摄政王府,至今未出。”
常晟睿皱眉:“皇后去见上官清澈?这个时候?”
张娇娇望向窗外。
雨还在下,打在青瓦上,声音细密。檐下铜铃随风轻响,像是在应和什么。
她低声说:“不止是见面……更像是,他们在等一个人回来。”
常丙辉闭目,轻叹一声,似有无限忧虑。
可那叹息的尾音里,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。
听雨楼屋脊上,一只乌鸦停在那里,羽毛湿透,翅膀微颤。它喙中衔着半片烧焦的布条,边缘焦黑,隐约可见一点青灰玉色——正是前夜竹林之战所遗的“癸水”残片。
它不动,只静静望着北方。
风穿过楼宇,吹动檐铃。
玉牌在常丙辉掌心静静躺着,幽光未熄,像一颗跳动的心脏,等待唤醒沉睡的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