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时初刻,日头偏西,竹影斜长。
水神殿后院的青石小径上,碎石铺得密实,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。风从林间穿过,竹叶沙沙作响,像是谁在低声说话。常丙辉靠在竹亭里的藤椅上,手里捧着一杯热茶,白气袅袅升腾,遮了半边脸。
他轻轻吹了口气,茶面泛起涟漪。
指尖在杯壁敲了三下,轻而缓,像雨滴落在瓦檐。
张娇娇立刻会意,袖口微动,一枚铜铃无声滑出,落入掌心。她屈指一弹,铃声极细,几不可闻,却顺着竹枝一路传向外围哨位。那是暗号——**闭门清道,外松内紧**。
常晟睿站在亭外五步远,背对着他们,目光扫过整片竹林。他的手一直按在刀柄上,指节泛白。风吹动他肩上的官服,露出内衬的一抹暗红——那是常年练功磨出的血茧压痕。
“这儿太静了。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。
张娇娇没抬头,正摊开一张机关图卷在膝上,笔尖蘸墨,在纸上勾画新的毒线走向。“是人刻意营造的静。”她说,“风停了三息,竹叶不动。有人贴地爬进来了。”
常丙辉抿了一口茶,放下杯子。
瓷底碰着石桌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。
“你设了几道?”他问。
“七处。”张娇娇抬眼,“东三列主竹挂银丝,浸了‘断魂引’,沾肤即麻;南角埋了‘刺骨钉’,只要踩错半寸,脚筋就废;北面我加了香雾笼,一旦触发,会放出催泪烟,逼他现形。”
常晟睿冷笑:“能闯进来的人,不会怕这点小把戏。”
“我不是为了杀他。”张娇娇淡淡道,“是为了让他知道——我们早等着。”
常丙辉笑了,笑意很淡,像水面浮光。
“上官清澈今日在朝堂发难,未必是孤注一掷。”张娇娇收起图卷,指尖点了点东南方向,“他是试水。真正想我死的人,还躲在影子里。”
常丙辉垂眸,手指抚过杯沿,动作轻柔得像在摸什么易碎的东西。
“你明知有杀局,为何不肯换个地方?”常晟睿转身盯着他,眉头拧紧,“你现在这副样子,走两步都喘,真出了事,我能护得住一时,护不住长久。”
“因为我要让他们看见。”常丙辉抬眼,目光平静如深潭,“我就在这里,病着,弱着,等着。我不逃,也不躲。我要他们知道,就算我只剩一口气,我也敢坐在这个位置上。”
风忽然停了。
整片竹林静得诡异。
连叶尖悬着的露珠,都不再滴落。
张娇娇的手指猛地一紧,指甲掐进掌心。
下一瞬,东三列第五根主竹微微一震,一根细若发丝的银线被触动,瞬间泛起一层淡蓝雾气,苦杏仁味弥漫开来。
“中了!”她低喝。
一道黑影从竹缝间掠出,快得只留下残影。那人身穿夜行衣,足底裹布,落地无声,左肩已被毒雾沾染,皮肤迅速发紫,可他竟毫无反应,速度不减反增。
常晟睿拔刀。
刀出鞘那一刻,寒光撕裂竹影。
“嗤——”银丝割破布料,夜行衣肩头裂开,灰黑色黏液溅出,落在碎石上“滋”地冒起白烟。
“不是人!”常晟睿瞳孔骤缩,“伤口没血!肌肉像死肉!”
张娇娇已甩出三枚银针,直取咽喉、双膝。那人头一偏,针落空,钉入竹干,针尾嗡嗡颤动。
他不闪不避,反而迎着刀光冲来。
常晟睿横刀拦腰斩去,刀锋切入腹部,深达半尺,对方身体僵硬如陶土,竟硬生生卡住刀刃。常晟睿猛力抽刀,带出一团灰黑浆液,恶臭扑鼻。
“是影傀。”张娇娇声音冷了下来,“前朝秘术炼的活尸,抽了痛感,断了神志,只听命令行事。上官家早年在北疆抓战俘试炼,失败品都埋了,没想到……还有存货。”
常晟睿一脚踹开尸体,刀锋回旋,劈向第二名刺客。
那人从竹顶跃下,双爪如钩,直扑常丙辉面门。
“找死!”常晟睿暴喝,刀光如瀑,自下而上撩起,将那人斜劈成两半。可断口处依旧无血,只有浓稠黑液泼洒而出,落地即燃,烧出焦臭。
张娇娇甩出一枚赤红丸子,砸在亭前空地。
“轰”一声闷响,一股辛辣香气炸开,瞬间冲散毒雾,也逼得第三名刺客身形一顿。
就是这一瞬。
她袖中银线疾射而出,缠住对方右脚踝,猛地一扯。
那人重重摔在地上,脊背撞上石阶,骨头断裂声清晰可闻。可他仍挣扎着要爬起,双手抠着地面,指甲崩裂也不停。
常晟睿一刀劈下,正中天灵盖。
刀入颅,滞住。
那人嘴角忽然抽动,像是在笑。
右手猛地拍向胸口。
“不好!”张娇娇厉声,“退!”
常晟睿抽刀已来不及。
刺客身体轰然炸裂。
气浪如锤,掀翻茶案,震断三根竹柱,竹亭半边坍塌。碎木与石屑横飞,烟尘弥漫。常晟睿举臂护脸,刀鞘本能一挡,一块玉质残片飞来,被他用鞘尖挑住。
烟尘渐散。
地上只剩一摊焦黑黏液,和几块烧焦的布片。
张娇娇快步上前,从地上拾起那半块玉牌,拂去灰尘。玉色青灰,边缘烧得焦黑,正面刻着两个古篆——“癸水”。
她眼神一凝。
“这是前朝御用密令符。”她声音压低,“只有秦老殿主那一辈的人才认得,也只在重大调兵或清剿行动时使用。普通人见了,只当是块废玉。”
常晟睿盯着玉牌,脸色铁青:“他们知道义父的存在?还是……就是在引他出来?”
亭中寂静。
常丙辉一直没动。
他坐在原处,茶杯还握在手里,指尖微微发抖。
直到此刻,他才缓缓起身,脚步虚浮,像是站不稳。走了两步,忽然身子一软,跌坐在地。
他仰头看向常晟睿和张娇娇,眼里泛起水光,声音颤抖:
“大哥……娘子……我好怕……”
那一声“我好怕”,轻得像风,却又重得压人心口。
常晟睿一步上前,单膝跪地,将他揽入怀中:“别怕,我在。”
张娇娇也蹲下来,握住他的手。她的手很稳,掌心温热。
可常丙辉的手,冰凉。
三人静默片刻。
风重新吹起,竹叶沙沙作响,一切归于自然。
再无异动。
——没有第四名刺客,也没有暗处窥视的监听者。
常丙辉靠在常晟睿肩上,闭了闭眼。
他知道了。
**没有漏网之鱼。**
也**没人再听了。**
常晟睿扶他起身,语气心疼:“你何必每次都这样?装病也就罢了,还非要亲自试险。”
“因为有些话,必须由我说出口。”常丙辉轻声道,“‘我好怕’这三个字,他们等了很久。今天说了,他们才会信——我真的怕了,真的弱了,真的撑不住了。”
张娇娇冷笑:“然后他们就会放松警惕,以为胜券在握。”
“对。”常丙辉笑了笑,那笑里没有一丝怯懦,“他们就会开始下一步。”
常晟睿皱眉:“下一步是什么?用癸水符,是要重启前朝旧阵?还是……调集残党?”
“不知道。”常丙辉摇头,“但我知道,这块玉牌不是随便选的。癸水,是义父当年亲手封印的代号。十年前裴氏灭门那一夜,他带走我们兄弟,也带走了半块调兵令。另一半,据说埋在皇陵之下。”
张娇娇眼神微动:“所以他们用这个符号,是在逼他现身?”
“或者,他已经知道了。”常丙辉低声道,“义父从不露面,可他一直在看着。他知道我们活着,知道我们成了殿主,也知道……有人开始挖他的坟。”
常晟睿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:“你要找他?”
“不。”常丙辉摇头,“他若愿来,不用我找。他若不来,我喊破喉咙也没用。”
“那这块玉牌……”
“留着。”常丙辉将玉牌放入袖中,动作轻缓,“等它发光的时候,他就该回来了。”
张娇娇看了他一眼,忽然伸手,替他理了理衣领。
她指尖擦过他脖颈,动作极轻,却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安抚。
常丙辉没躲。
他甚至微微侧了侧头,像是贪恋那一点温度。
常晟睿看着他们,眼神复杂。
他不是不懂。
只是从不点破。
三人站了一会儿,各自心事沉沉。
“我去处理尸体。”张娇娇转身,“影傀虽毁,但残骸不能留。万一有人来收,发现少了什么,就知道计划败了。”
“我守外围。”常晟睿松了松肩甲,“刚才那一炸,动静不小,宫里恐怕已经派人来查。”
“嗯。”常丙辉点头,“你们去吧。”
两人离去。
竹林重归寂静。
夕阳穿过竹叶,斑驳光影洒在废亭之上。常丙辉独自坐在残破的石凳上,手里摩挲着那半块玉牌。
他的指尖在“癸水”二字上反复划过,像是在读一封无声的信。
风拂过耳际,带来远处宫墙的钟声。
他忽然低声开口,声音平静得不像在说话,倒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:
“义父,您躲了十年,也该回来了。”
话音落,玉牌边缘忽然泛起一丝幽光,转瞬即逝。
像是回应。
又像是警告。
他没抬头,也没再说话。
只是将玉牌收回袖中,端起地上那杯冷茶,轻轻啜了一口。
茶已凉透。
他咽下,喉结滚动。
眼神里最后一丝柔弱褪尽,只剩下深渊般的沉静。
远处,一只乌鸦掠过树梢,鸣叫一声,飞向宫城方向。
竹影摇曳,碎光浮动。
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又仿佛,一切都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