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出前的第七天,音乐教室的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焦灼。
“停!”高远第三次从鼓后站起来,汗湿的额发贴在眉骨上,“小柯,第二段的进拍又早了半拍。你要等我的鼓点提示。”
叶小柯烦躁地揉着头发:“我知道!可是我一紧张就……”
“那就别紧张。”叶云柔的声音平静,但手指紧按着琴弦,“我们还有一周,来得及。”
林紫乐用松香反复擦拭琴弓,尽管它已经足够顺滑。她的指尖冰凉,心跳却快得不正常。不是紧张,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——期待混合着恐惧,像站在悬崖边准备起跳。
林萱在一旁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,眉头紧锁:“这已经是今天第八次出错了。照这个状态,下周的演出……”
“我们会搞砸,我知道。”叶小柯瘫在椅子上,声音闷闷的。
角落里的林桉意一直没说话。她反复练习着铃鼓的一个简单节奏型,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。
林紫乐放下琴弓,走到妹妹身边:“手腕。”
林桉意茫然抬头。
“手腕太紧,放松。”林紫乐握住她的手,轻轻摇晃,“音乐是呼吸。你这样像在窒息。”
“姐,”林桉意的声音小得像蚊子,“我怕……我怕到时候出错,拖累大家。”
“你不会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我会跟着你。”林紫乐说,“如果你快了,我会跟上。如果你慢了,我会等你。这是合奏,不是独奏。我们互相托着。”
林桉意的眼睛亮了一瞬,但很快又暗下去:“可是高远学长说,舞台上没有人会等你。”
“他在吓你。”高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,伸手拨了一下铃鼓,发出清脆的响声,“我那是激将法。不过紫乐说得对,合奏就是互相倾听,互相调整。真到了台上,我们每个人都会为其他人兜底。”
他的表情难得认真,没有平时那种玩世不恭。
叶云柔重新调好吉他音准:“再来一次。从《茉莉花》的过渡段开始。”
重新站位,深呼吸。林紫乐闭上眼睛,在黑暗中寻找那个起始的音符。
这一次,当音乐响起时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叶小柯的进拍精准地落在高远的鼓点上。林桉意的铃鼓不再僵硬,轻柔得像风吹铃铛。林紫乐的小提琴与叶云柔的吉他缠绕在一起,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。
完美地走完了整个过渡段。
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时,高远吹了声口哨:“漂亮!就这样保持!”
叶小柯长舒一口气,瘫倒:“终于……可以休息了吗?”
“休息十分钟。”林萱看了眼手表,“然后我们从头完整过一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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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息时间,林紫乐走到窗边。外面天色渐暗,操场上还有零星的学生在跑步。她的手机在琴盒里震动——高俊杰发来消息:
「排练怎么样?膝盖恢复得超好,周末我陪你一起去演出场地看看?」
她看着这条消息,手指悬在屏幕上。高俊杰这周每天都会问排练进展,语气里的关心毋庸置疑,但总让她觉得……他关心的不是音乐本身,而是“她正在做音乐”这件事。
「还好,在进步。」她简短回复,然后补充,「周末我们乐队要集体去看场地,抱歉。」
发送后她立刻后悔。太生硬了。
高俊杰的回复很快:「这样啊,那我自己去转转,熟悉一下路线。演出那天我早点去占个好位置!」
他的体贴一如既往,却让林紫乐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。
“男朋友又来查岗了?”高远不知何时靠在窗边,手里转着鼓棒。
林紫乐收起手机:“只是关心。”
“过度关心有时候是种压力。”高远看向窗外,“我以前组乐队时,有个队友的女朋友每场演出都来,录像,记笔记,结束后还要逐一点评——哪里弹错了,哪里表情不够投入。”
“……后来呢?”
“后来他们分手了,乐队也散了。”高远耸耸肩,“我不是说你的情况一样。但音乐这东西,太亲近的人有时候反而看不清它的全貌。”
林紫乐沉默。高远的话像一根针,轻轻刺破了她这几天隐约感觉到但不愿承认的东西。
“你觉得我们准备好了吗?”她问。
高远转动鼓棒的手指停下来:“技术上,还差一点。但音乐上……”他笑了,“已经准备好了。我听得出来。”
“听出来什么?”
“听出来你们每个人,都在用乐器说自己的故事。”高远的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每个人——叶云柔正低头给吉他换弦,叶小柯趴在地上背歌词,林桉意对着谱子默念节奏,林萱在笔记本上勾画舞台走位图。
“这才是最重要的。”他说,“技巧可以练,但想说什么——那是练不出来的。”
叶云柔抬起头:“休息结束。最后一次完整排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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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次,从第一个音符开始,林紫乐就感觉到了不同。
不是技术上更完美——事实上,叶小柯还是抢了半拍,林桉意的一个摇奏稍显生硬,她自己也在某个转调时音准稍有偏差。但某种更本质的东西,将所有的瑕疵都包容了。
那是六个人真正在“一起”演奏的感觉。不只是声音的叠加,而是呼吸的同步,眼神的交汇,以及某种无需言说的信任。
当《秋光》与《茉莉花》完全融合的那一刻,音乐教室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光。不是窗外的夕阳,而是从乐器、从声音、从每个人专注的神情里流淌出来的光。
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,没有人说话。
直到林萱先开口:“……完美。”
“完美个鬼,我至少错了三处。”叶小柯说,但脸上是灿烂的笑。
“错误也是演出的一部分。”高远放下鼓棒,“只要整体的魂在,细节的瑕疵观众根本听不出来——除非他们是专业乐评人。”
林桉意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……我们合格了吗?”
“合格?”叶云柔擦拭着吉他,“我们超越了。”
这个评价从一贯冷静的叶云柔口中说出,分量极重。
收拾乐器时,林紫乐的手机又震动了。这次不是高俊杰,而是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。
她犹豫了一下,接起。
“请问是林紫乐同学吗?”一个温和的女声。
“是的,请问您是?”
“我是市青少年音乐中心的刘老师。你母亲生前是我的学生,也是我的朋友。”
林紫乐的手猛地收紧。
“我听说你现在在组乐队,准备校园演出。”刘老师继续说,“我这里有个机会——下个月底的青少年音乐交流展演,需要一个有原创能力的年轻乐队。如果你的乐队有兴趣,我可以推荐你们参加。”
推荐。青少年音乐中心。专业舞台。
林紫乐的呼吸急促起来。这是母亲曾经演出的地方,是音乐学子梦寐以求的舞台。
“我……我需要和队友商量。”
“当然。但名额有限,如果你们有兴趣,这周末需要来音乐中心面试一次。带一首完整的作品,评委老师会现场评估。”
挂断电话后,林紫乐靠着墙壁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怎么了?”叶云柔注意到她的异样。
林紫乐复述了电话内容。听完,整个教室再次陷入安静——这次是震惊的安静。
“青少年音乐中心?!”叶小柯第一个尖叫,“那个每年只选五个新生乐队的——”
“展演。”林萱已经打开手机搜索,“如果入选,会在专业音乐厅演出,还有可能被推荐给唱片公司试听。”
“这是……机会。”高远缓缓说,眼神复杂,“但如果我们搞砸了……”
“我们会搞砸吗?”林紫乐看向每个人。
叶云柔第一个回答:“不会。”
然后是林桉意:“我……我会更努力练习!”
叶小柯:“拼了!”
高远:“当然不会。”
林萱:“从概率上说,我们的准备时间确实紧张,但并非不可能。”
林紫乐深吸一口气:“那么,这周末我们不去看地下演出的场地了。我们去音乐中心。”
决定做出后,空气里的焦灼感突然转变了性质——从“能不能演好”变成了“必须演好”。
离开学校时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林紫乐和林桉意并肩走向车站,姐妹俩都沉默着。
“姐,”林桉意忽然说,“妈妈如果知道,会高兴吗?”
“会吧。”
“可是……这是摇滚乐队,不是古典音乐会。”
“音乐就是音乐。”林紫乐说,“母亲说过,好的音乐没有界限。”
公交车来了。上车后,林桉意靠着车窗,忽然轻声说:“我从来没有这么……想要做好一件事。”
林紫乐看向妹妹。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流动,照亮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,此刻闪烁的光。
“那就做好它。”她说。
回到家,林紫乐没有立刻练琴。她打开琴盒,取出母亲的照片,摆在谱架上。
照片里的母亲年轻,笑容明亮。她想象着,如果母亲知道她们要去音乐中心——那个母亲年轻时曾无数次登台的地方——会说什么。
母亲大概会笑着说:“去吧,去让更多人听到你们的音乐。”
手机震动。高俊杰发来一条语音消息:
“紫乐,我刚查了一下那个地下演出场地附近的交通,发现那边周末在修路,可能不太好走。我画了个路线图发给你,你们可以提前规划一下。”
他的声音温暖,关切,一如既往地体贴。
林紫乐点开他发来的图片——手绘的地图,标注了公交路线、步行时间、甚至附近便利店的地址。详细到令人感动。
她打字回复:「谢谢你这么用心。不过,计划有变。」
然后她解释了音乐中心的事。
高俊杰的回复很久才来:
「青少年音乐中心?太厉害了!这是专业舞台啊!那地下演出还去吗?」
「还没决定。这周末要去面试。」
「需要我陪你去吗?我可以帮忙拿东西,录像,或者……」
林紫乐看着屏幕上未完的句子,心里涌起一阵疲惫。她不需要人帮忙拿东西,不需要录像,不需要被照顾。
她需要的是,有人能真正听懂她们的音乐。
「不用了。」她最终回复,「乐队一起去。」
发送后,她关掉手机,走到窗边。
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铺展开来,像地面上的星空。在某个方向,是音乐中心所在的旧城区。母亲年轻时曾在那里追逐梦想。
而现在,轮到她去了。
带着母亲的小提琴,带着母亲改编的旋律,带着母亲可能从未想象过的、和五个伙伴一起创造的新声音。
琴盒静静立在墙边,深色的木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林紫乐走过去,打开琴盒,却没有取出琴。她只是把手放在琴身上,感受着木料的温度和纹理。
“会好的。”她轻声说,不知道是在对琴说,还是对自己说。
窗外的城市继续喧嚣,车流如光河般流淌。
而在寂静的房间里,女孩和小提琴之间,一个关于勇气的约定正在无声地缔结。
临场的感觉,原来不仅限于舞台。
更在于决定走上舞台的那个瞬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