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早晨，林紫乐在琴盒里多放了一份乐谱。
那是《秋光》与《茉莉花》融合版的最新编曲稿，叶云柔昨晚发到群里的。谱子上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做了标注——黑色的原谱，蓝色的吉他声部，红色的键盘旋律，绿色的打击乐节奏，还有高远新加的、用紫色标出的架子鼓编排。
六个人的声音，六种颜色。
她对着镜子调整琴盒背带时，目光落在墙上那张拍立得上。照片里的五个人——现在应该是六个了——笑得很真实。林桉意甚至比了个“V”字手势，虽然只敢悄悄举在腰间。
手机震动，高俊杰的消息准时抵达：
「出门了！十五分钟后琴行见！」
他的时间观念总是精确得像秒表。林紫乐回复了一个“好”，指尖在发送键上停留片刻，又点开另一个聊天窗口。
那是“光迹”的群聊。凌晨两点，高远发了一段他在家录的鼓点练习，配文：“半夜灵感来了，你们听听这个节奏型适不适合过渡段。”
下面是一串回复：
叶小柯（凌晨2:05）：「大哥你都不用睡觉的吗？！」
叶云柔（凌晨2:20）：「第三小节踩镲太密，简化一点。」
林萱（早上6:30）：「已听取意见，已标注在修订版谱面，见附件。」
林桉意（早上7:00）：「早……我刚练了铃鼓部分，好像有点进步？」
林紫乐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这些消息。凌晨两点的灵感，清晨六点半的修订，七点钟的自我鼓励——这个乐队，不知何时已经侵入了每个人的生活节律。
她关掉手机，推门出去。
秋日周六的街道有种慵懒的热闹。穿过两个街区，“回声”琴行的招牌出现在视野里。陈老师正在门口擦拭玻璃，看见她便笑着挥手。
“紫乐来啦？云柔在里面调琴呢。”
推门时风铃响起，店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钢琴曲。叶云柔果然在里间的工作台前，戴着放大镜，小心翼翼地为一把小提琴调整琴码。
“陈老师说这把琴的音柱有点歪。”她头也不抬，“稍等，马上好。”
林紫乐放下琴盒，目光落在陈列架最显眼的位置——那里多了一张放大的合影，正是她们上周排练时拍的那张。照片下方贴着手写标签：“新一代‘回声’——‘光迹’乐队首次合奏纪念。”
她的心轻轻一动。
“陈老师昨晚贴上去的。”叶云柔完成调整，试了一个音，满意地点头，“他说，就像轮回。”
轮回。母亲和她的朋友们曾在这里创造音乐，现在轮到她们了。
店门再次被推开，风铃叮当作响。
“紫乐！”
高俊杰站在门口，阳光从他身后涌入，给他整个人镀了层金边。他穿着运动外套，膝盖上还贴着医用胶布，但笑容明亮得能驱散一切阴霾。
“陈老师好！”他礼貌地打招呼，然后一瘸一拐但速度不减地走到林紫乐面前，“等很久了吗？路上有点堵车。”
“刚到。”林紫乐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个纸袋，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给陈老师的礼物——我爸茶庄的新品。”他把纸袋放在柜台上，“还有给你的。”
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。打开，是一枚小提琴形状的书签，银质，琴身部分镂空雕着五线谱。
“路过饰品店看到的，觉得很适合你。”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，“喜欢吗？”
“很漂亮。”林紫乐接过书签，金属触感微凉，“谢谢。”
“这位是？”叶云柔从工作间走出来。
“啊，这是高俊杰，我……”林紫乐顿了顿，“朋友。”
“男朋友。”高俊杰自然地接上，向叶云柔伸出手，“你好，我听紫乐提过你，说你是乐队的主心骨。”
叶云柔握手，目光在他和林紫乐之间轻轻一扫：“过奖了。要听她们排练吗？今天正好有小规模练习。”
“可以吗？”高俊杰眼睛一亮，“我一直想听紫乐和人合奏的样子。”
“其他人马上到。”叶云柔看了眼手表，“陈老师，借用一下楼上？”
“去吧去吧，记得关灯锁门。”陈老师已经泡上了高俊杰带来的茶，香气袅袅。
上楼时，高俊杰很自然地伸手想帮林紫乐提琴盒。她下意识侧身避开：“我自己来。”
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，然后笑着收回：“对哦，你的琴从不离身。”
排练室里，其他人陆续抵达。叶小柯第一个冲进来，看见高俊杰时愣了一下，随即露出促狭的笑容：“哦~这就是传说中的——”
“叶小柯。”林紫乐打断她，“这是高俊杰。”
“你好你好！我是乐队主唱叶小柯！”她活泼地握手，然后压低声音对林紫乐说，“挺帅的嘛，怪不得你藏这么久。”
林桉意跟在林萱身后进来，看见高俊杰时礼貌地点头。高远是最后一个到的，背着他的鼓棒袋，看见陌生人也只是扬了扬下巴。
“我男朋友。”林紫乐介绍，这次说得很自然。
“幸会。”高远随意地摆摆手，直奔架子鼓，“今天试新节奏，我改了一下过渡段。”
叶云柔已经开始调音：“先从头过一遍，让俊杰听听整体效果。”
高俊杰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，眼神专注。林紫乐架起琴时，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——温暖，熟悉，但今天不知为何让她有些不自在。
音乐响起。
《秋光》的第一个乐句从琴弦流淌而出时，高俊杰的身体微微前倾。他听过林紫乐独奏无数次，但从未听过这样的版本——小提琴不再孤独。吉他的和声包裹着它，键盘的音流托举着它，铃鼓的细碎声响点缀着它，架子鼓的沉稳节奏支撑着它。
到了融合《茉莉花》的段落，六个声部交织成繁复却和谐的织体。高远今天的鼓点果然改了，在传统旋律中加入了一点爵士的摇摆感，让整个音乐多了种灵动的呼吸。
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。
高俊杰没有立刻鼓掌。他沉默了几秒，然后深吸一口气：“……哇。”
“怎么样？”叶小柯迫不及待地问。
“我……”他寻找着词汇，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和紫乐平时拉琴完全不一样。不是更好或更差，就是……不一样。更丰富，更……活着？”
林紫乐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。活着——这个词触动了她。
“因为这是合奏。”叶云柔轻声说，“每个人的声音都在改变其他人的声音。”
高俊杰站起来，走到林紫乐身边：“我能看看谱子吗？”
她递过去。他翻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标注，眼神认真得近乎严肃。
“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编的？”
“云柔学姐是主力。”林小柯说，“不过大家都有贡献。你看这里，这个铃鼓的装饰音是桉意想的，这个键盘的填充是我加的，这个鼓点的变化是高远熬夜改的——”
“我只是提了点意见。”林桉意小声说。
“但那是关键的意见。”高远头也不抬地调整着踩镲弹簧。
高俊杰合上谱子，看向林紫乐：“所以你们每周都在做这些？编曲，合奏，调整？”
“嗯。”
“难怪你最近回消息都慢了。”他笑着说，但笑容里有一丝林紫乐读不懂的情绪，“不过值得。真的……很厉害。”
他重新坐下，示意大家继续。接下来的排练中，他始终安静地听着，只是在某些特别精彩的段落会不自觉地点头。
休息时，叶小柯凑到林紫乐身边：“他对音乐很懂嘛。”
“他妈妈是音乐老师，从小耳濡目染。”
“哇，那岂不是和你很有共同语言？”叶小柯眨眨眼，“不过感觉他听得太认真了，像在考试一样。”
林紫乐看向高俊杰。他正和叶云柔讨论着什么，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节奏。确实，他的表情太专注了，专注到有些紧绷。
高远忽然敲了一下军鼓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：“各位，我有个提议。”
“又要改歌？”叶小柯警惕地问。
“不是。”高远转动鼓棒，“下周末，我知道有个地下音乐的小型演出机会。不是正式演出，就是几个乐队互相交流，观众也不多。我觉得我们可以去试试水。”
“艺术节前先实战一次？”林萱思索着，“有道理。但我们的曲目还没完全成熟。”
“所以才要去。”高远说，“在真正的舞台上，才能听出问题在哪里。排练室里永远听不出来。”
众人沉默。叶云柔看向林紫乐：“你觉得呢？”
所有目光都集中过来。包括高俊杰的。
林紫乐的指尖拂过琴弦。母亲说过，音乐最终是要面对听众的。但母亲也说过，在她准备好之前，不要轻易走上舞台。
“我……”她开口，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去吧。”高俊杰忽然说。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他站起来，走到林紫乐面前：“你不是一直说，音乐需要被听见吗？这是个好机会。而且——”他笑了，那个熟悉的、阳光的笑容，“我会在台下给你加油。”
林紫乐看着他的眼睛。那里面的支持是真的，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——一种她不愿深究的急切。
“好。”她听见自己说。
“那就这么定了！”高远打了个响指，“我来联系场地。”
接下来的排练，林紫乐有些心不在焉。她能感觉到高俊杰的视线始终跟随着自己，每当她拉错一个音或节奏稍有偏差，他都会微微皱眉——虽然只是一瞬间，但她看见了。
四点半，排练结束。大家开始收拾乐器。
“我送你回家？”高俊杰帮林紫乐合上琴盒。
“不用了，我和桉意一起。”
“那……一起吃晚饭？好久没单独聊聊了。”
林紫乐看向妹妹。林桉意立刻说：“我自己回去就行，你们去吧。”
这种体贴，反而让林紫乐心里一紧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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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餐选在常去的拉面店。暖气开得很足，玻璃上蒙了一层白雾。
高俊杰说了很多——他膝盖的恢复情况，学校的趣事，未来的训练计划。林紫乐安静地听着，偶尔点头。
“所以，”他放下筷子，“下周末的演出，你真的要去？”
“嗯。”
“紧张吗？”
“有一点。”
他伸手，越过桌子握住她的手：“别紧张。你拉得那么好，一定会惊艳所有人。”
他的手掌温暖，有长期训练留下的茧。林紫乐看着两人交握的手，忽然问：“俊杰，你……喜欢我们今天的音乐吗？”
他愣了一下，然后笑：“当然喜欢啊。那么棒的音乐，谁会不喜欢？”
“我不是问音乐好不好。”林紫乐抽回手，“我是问，你喜欢吗？作为一个听众，纯粹地喜欢吗？”
高俊杰的笑容慢慢淡去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，沉默了很长时间。
“……说实话，”他终于开口，“我有点不习惯。”
“不习惯什么？”
“不习惯看到你和那么多人一起演奏。”他的声音很轻，“你拉琴的样子，我一直觉得是……只属于我的时刻。但现在，你要和别人分享这个时刻了。而且不止分享，还让它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。”
林紫乐的心脏轻轻一缩。
“对不起，这样说很自私。”高俊杰抬起头，眼神里有真实的困惑，“我应该为你高兴的。你找到了喜欢的事，有了新的朋友。但是紫乐……我总觉得，你离我越来越远了。”
窗外，暮色正在降临。街灯一盏盏亮起，在玻璃的水雾上晕开模糊的光斑。
“我没有走远。”林紫乐说，“我只是……走宽了。”
这个词让高俊杰怔住了。
“就像音乐。”她继续说，“独奏很美，但和声更丰富。我不是要放弃独奏，只是学会了和声。”
高俊杰看着她，像第一次真正看见她：“你变了。”
“也许是吧。”
“是因为那个乐队？”
“是因为我自己。”林紫乐的声音很坚定，“俊杰，音乐一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。以前它是回忆，是纪念，是枷锁。但现在……它开始变成别的东西。变成创造，变成连接，变成活着的感觉。你懂吗？”
高俊杰缓缓点头，笑容重新回到脸上，这次有些苦涩，但更真实：“我可能不完全懂，但我在听。”
他再次伸出手，这次林紫乐没有抽回。
“继续走吧。”他说，“走宽一点。我会学着跟上。”
离开拉面店时，天已经完全黑了。高俊杰送她到公寓楼下。
“下周演出，我一定会去。”他承诺，“作为你最忠实的听众。”
“谢谢。”
他转身要走，又停住：“对了，那个打鼓的高远……他好像挺厉害的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们……只是队友，对吧？”
问题很轻，像试探。林紫乐看着他的眼睛：“只是队友。”
高俊杰松了口气，笑容重新明亮起来：“那就好。下周见！”
看着他远去的背影，林紫乐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上楼，开门，开灯。空荡的公寓里只有琴盒与她为伴。她打开琴盒，取出那枚小提琴书签，夹在《秋光》的谱子里。
手机震动。是乐队群聊：
高远：「场地搞定了！下周六晚八点，地址发群里」
叶小柯：「啊啊啊这么快！我还没准备好！」
林桉意：「要穿什么衣服吗……」
叶云柔：「按平时排练的着装即可，重点是音乐」
林萱：「已加入日程。另外，我们需要确定一下演出流程和备用方案」
林紫乐一条条看完，手指在屏幕上停留。
然后她打字：「收到。我会准备好。」
发送。
她走到窗边，看着城市的夜景。万千灯火中，有一盏属于琴行，有一盏属于音乐教室，有一盏属于那个地下演出场地。
还有一盏，属于此刻拿着手机、心跳微微加速的自己。
音乐从来不会告诉你该怎么走。它只会给你一个节奏，一个旋律，一个和声的邀请。
而你要做的，就是踏出第一步。
即使是从弱拍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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