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清晨，林紫乐在公寓的玄关调整琴盒背带时，手机屏幕亮了起来。
是高俊杰的连续消息：
「早！膝盖好多了，周末绝对能见面」
「你说要带我去琴行？是上次提的那家吗？」
「对了，这周六是我们学校校庆，你来不来？」
她盯着最后一条消息，手指悬在屏幕上。校庆意味着人群、喧闹、陌生的环境——这些都不是她喜欢的元素。但她还没来得及回复，新的消息又跳出来：
「算了算了，知道你嫌吵。要不我们单独找个地方？好久没听你认真拉琴了」
他总是这样，在她拒绝前先退一步。这种体贴曾经让她感到安心，现在却隐约觉得像一层柔软的茧，把她和世界隔开。
「周六下午吧，琴行见。」她最终回复。
琴盒上肩，重量熟悉得成为身体的一部分。出门前，她瞥见墙上母亲的照片——年轻时的母亲抱着琴，笑容明亮。那张照片旁，最近多了一张小合照：上周在琴行排练时，陈老师用拍立得给她们拍的。五个人挤在镜头里，林桉意手里还拿着铃鼓，表情羞涩但眼睛发亮。
林紫乐的手指拂过相框边缘，然后转身出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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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校的音乐教室里已经有人在练琴。不是预想中的叶云柔，而是林桉意。
妹妹背对着门，正对着谱架练习铃鼓。节奏很简单，是《秋光》的基础拍子，但她练得极其认真，每一下敲击都力求精准，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小的汗珠。
林紫乐轻轻放下琴盒，没有打扰。她注意到妹妹的手机架在谱架上，正在播放一个视频教程——“基础打击乐节奏型练习”。
“手腕要放松。”林紫乐终于开口。
林桉意吓了一跳，铃鼓差点脱手：“姐！你什么时候来的？”
“刚刚。你练了多久？”
“半小时……吧。”林桉意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汗，“我总觉得拖大家后腿。学姐和小柯学姐都那么厉害，连林萱学姐都懂那么多……”
“你上周表现很好。”
“那是运气好。”林桉意低头看着手中的铃鼓，“我想真的学会，而不是碰巧敲对。”
林紫乐看着妹妹。这种执拗的眼神，其实很像母亲。母亲教琴时总是说：不要满足于“差不多”，音乐里没有差不多。
“手腕。”她重复道，走过去握住妹妹的手腕，“太紧了。放松，让乐器自己震动。”
她带着林桉意的手腕做了几个动作。铃鼓的声音果然变得柔和自然，少了之前的僵硬感。
“音乐是流动的。”林紫乐说，“节奏也是。它不是机械的敲击，是呼吸，是心跳。”
林桉意认真点头，重新开始练习。这一次，声音好多了。
走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。叶小柯的声音清晰可辨：“……所以绝对不行！怎么能选那么土的歌！”
“但那是经典啊！”一个陌生的男声反驳。
“经典不等于适合我们！”
门被推开，叶小柯气鼓鼓地走进来，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男生，怀里抱着一把电吉他。男生染了几缕蓝发，耳朵上至少有三个耳钉。
“我不管！我是主唱，我有一票否决权！”叶小柯把书包往地上一扔，“紫乐，桉意，你们评评理！高远说要加《光辉岁月》到艺术节曲目里！”
被叫做高远的男生耸耸肩：“beyond的歌有什么不好？而且我们有电吉他了，不玩摇滚多浪费。”
林紫乐和林桉意对视一眼。这位突如其来的“电吉他手”，显然不在她们的计划中。
“高远是我初中同学，听说我们组乐队非要来看看。”叶小柯解释，语气里满是无奈，“然后就说要加入，还要改歌单。”
“不是‘看看’，是‘加入’。”高远熟练地接上音箱，试了几个失真和弦，音量震得窗户都在颤，“你们这配置，不加电吉他多可惜。而且我可以负责编曲，比你们现在这个……呃，古典改编版，要酷多了。”
叶云柔就在这时推门进来。她一眼看见高远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“这位是？”
“不请自来的编曲大神。”叶小柯翻了个白眼。
高远却似乎很自来熟：“学姐好！我是高远，弹电吉他的。听说你们在准备艺术节的节目，我觉得可以做得更燃一点。”
叶云柔放下琴盒，语气平静：“我们已经有完整的改编计划了。”
“《秋光》加《茉莉花》对吧？我刚才听了小柯放的录音。”高远拨弄琴弦，弹出几个音符——是《茉莉花》的旋律，但加上了强烈的摇滚节奏，“你看，这样是不是更带感？”
不能说不好听。改编很大胆，也确实“更燃”。但完全不是她们想要的感觉。
林紫乐看见叶云柔的手指收紧了一下。那是她不悦时的习惯动作。
“这不是我们乐队的风格。”叶云柔说。
“风格可以改啊！乐队不就是不断探索吗？”高远似乎完全没察觉气氛的微妙，“而且艺术节这种场合，需要能炸场的歌。你们那个版本太温柔了，观众会睡着的。”
“音乐不是为了炸场。”林紫乐忽然开口。
所有人都看向她。
“音乐是为了表达。”她继续说，声音不大但清晰，“如果你觉得温柔的表达无法打动人，那是你的问题，不是音乐的问题。”
高远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：“哇，好严肃。不过你说得对，是我冒昧了。”他放下电吉他，“但我还是想加入。不一定要按我的方式来，我可以配合你们。”
他的态度转变太快，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。
“你……认真的？”叶小柯怀疑地看着他。
“当然。实话说，我之前的乐队解散了，好久没和人合奏了。”高远抓了抓头发，那几缕蓝发在阳光下很显眼，“而且你们这个组合挺有意思的。古典加流行，还有打击乐——虽然只是铃鼓。”
林桉意下意识地把铃鼓往身后藏了藏。
“我们需要讨论一下。”叶云柔说，“这是我们乐队的集体决定。”
“没问题！我出去等。”高远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，真的抱着电吉他出去了。
门一关，叶小柯立刻压低声音：“我觉得不行。他太张扬了，会把我们整个氛围带偏。”
“但他的技术确实不错。”林萱不知何时也来了，正翻看着高远留下的乐谱笔记，“而且他提出的编曲建议，有些地方其实可以参考。比如在过渡段加入一点电吉他的效果音，可能会增加层次感。”
林紫乐看向叶云柔：“你觉得呢？”
叶云柔沉默片刻：“多一个人，意味着要多协调一种声音。我们现在连四个声部的平衡都还在摸索。”
“但他自己说要配合我们。”林桉意小声说，“也许……可以试试？”
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她。这是林桉意第一次在重大决定上发表意见。
“我的意思是，”林桉意的脸红了，“音乐教室的储物间里，好像有一套架子鼓的零件……如果他要加入，不如让他试试鼓？这样我们的节奏声部会更丰富。”
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叶小柯先反应过来：“对哦！高远初中时好像真的打过鼓！我印象中他什么都会一点，但都不精……”
“架子鼓和铃鼓可以形成互补。”林萱已经在笔记本上画示意图，“一个负责基础节奏，一个负责色彩和装饰音。”
叶云柔看向林紫乐：“你怎么想？”
林紫乐想起刚才高远弹奏的样子。虽然张扬，但能听出扎实的基本功。而且，当他说“好久没和人合奏了”时，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落寞。
“可以试一次合奏。”她说，“如果合不来，再拒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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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远对改打鼓的提议很爽快地接受了。
“鼓？好啊！我好久没打了，不过应该没问题。”他跟着林萱去储物间，真的拖出了一套半旧的架子鼓。军鼓的皮面有些破损，但还能用。
重新布置教室花了些时间。架子鼓放在角落，高远坐上去试音时，整个教室都回荡着鼓声。
“音色需要调一下。”他自言自语，调整着镲片的角度。
第一次六人合奏开始时，所有人都有些紧张。
但当《秋光》的旋律响起，架子鼓以极其克制的底鼓和踩镲进入时，林紫乐惊讶地发现——高远完全变了个人。
他不再是那个张扬的摇滚青年。坐在鼓后的他神情专注，耳朵微微侧向小提琴的方向，每一个鼓点都精确地落在需要的位置上。不是炫耀技巧，而是真正在支撑音乐。
到了“风”的段落，他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加大力度，反而减轻了军鼓的敲击，用刷子在鼓面上轻轻扫动，真的制造出了风吹过的沙沙声。而这时，林桉意的铃鼓摇奏加入，像风中树叶的簌簌声。
小提琴、吉他、键盘、架子鼓、铃鼓——五个声部第一次完整交织。
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，高远长舒一口气，额头上有汗珠：“怎么样？没搞砸吧？”
“你……”叶小柯瞪大眼睛，“刚才为什么不说你会这么打鼓？”
“你们又没问。”高远笑了，那个张扬的表情又回来了，“而且，音乐要听，不要用说的。”
林云柔放下吉他，走到架子鼓旁：“你在哪里学的？”
“我爸是爵士酒吧的鼓手，从小耳濡目染。”高远转动鼓棒，“不过他觉得玩摇滚没前途，我们吵过几次，我就自己组乐队玩了。”
他说的轻描淡写，但林紫乐听出了言外之意。
“所以，”林萱合上笔记本，“欢迎加入？”
“等等，”高远说，“我还有个条件。”
所有人都警惕起来。
“条件就是——”他站起来，伸了个懒腰，“乐队名字不能用‘回声’，太文艺了，不够酷。”
“那你想叫什么？”叶小柯没好气地问。
高远环视教室，目光落在窗外的天空上。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，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“叫‘光迹’怎么样？”他说，“光留下的痕迹。就像音乐，响过之后就消失了，但在听的人心里留下了痕迹。”
教室里安静了几秒。
“其实……还不错。”叶小柯先承认。
林云柔看向林紫乐。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《秋光》。光迹。
某种意义上的契合。
“投票吧。”林萱说，“同意高远加入并改名‘光迹’的举手。”
林紫乐第一个举手。然后是林桉意，接着是叶云柔。叶小柯犹豫了一下，也举了手。
“全票通过。”林萱在笔记本上记录，“那么，从今天起，我们是‘光迹’乐队。”
高远咧开嘴笑了，那笑容里第一次有了真诚的温度：“谢谢。我不会让你们后悔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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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学后，林紫乐最后一个离开教室。她正在检查琴盒的锁扣，高远突然折返回来。
“忘了拿这个。”他捡起地上的鼓棒袋，停顿了一下，“今天……谢谢你第一个举手。”
林紫乐抬起头：“你打鼓的时候，很像另外一个人。”
“那才是真实的我。”高远靠在门框上，“平时那个张扬的样子，一半是习惯，一半是……保护色吧。我爸总说我静不下来，那我就演给他看。”
“但你今天很安静。”
“因为你们的音乐需要安静。”高远说，“我第一次听到那么……专注的音乐。不是为了炫技，不是为了讨好观众，就只是纯粹地想表达什么。”
他看向林紫乐肩上的琴盒：“你拉琴的时候也是。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你和那把琴。”
林紫乐的手指收紧。很少有人这样直接地说中她的状态。
“周末有空吗？”高远忽然问，“我知道一个排练室，设备比这里好。我们可以去试试更复杂的编曲。”
“周六下午我有约。”
“那周日？”
林紫乐想了想。高远的加入确实带来了新的可能性，而他对音乐的敏感度超出了她的预期。
“我需要问其他人。”
“当然。”高远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，“那我先走了。对了——”
他走到门口，回头：“你妹妹很有天赋。节奏感是天生的，教不来。告诉她别太紧张，放松点。”
门关上了。
林紫乐站在原地，耳边还回响着今天合奏时的声音。架子鼓的加入，没有破坏原有的平衡，反而让整个音乐的基底更扎实了。而高远那种收放自如的控制力，确实专业。
手机震动。是高俊杰发来一张照片：他站在田径场上，背后是夕阳，笑容灿烂。
「复健结束！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期快！」
「周六几点见？我已经开始期待了」
林紫乐回复了时间，然后看着屏幕上的对话。高俊杰的世界简单明亮，像那张照片里的夕阳。而她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——音乐教室、复杂的声部、每个人藏在音符背后的故事——要复杂得多。
但奇怪的是，她并不想逃回简单的世界里去。
肩上的琴盒，好像又轻了一些。
也许调弦不只是为了让音准，也是为了找到新的、更适合此刻的和声。
而“光迹”，这个新名字，像一句无声的承诺：
即使声音终将消失，光已经留下了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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