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洒进“回声”琴行。
林紫乐推开门时,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店里空间不大,却摆满了乐器——墙上挂着各式吉他,架子上陈列着小提琴和中提琴,角落还有一架立式钢琴。空气中混合着木料、松香和旧纸张的气味。
“来了?”叶云柔从里间探出头,手里拿着一个琴弓修理工具,“老板在楼上,马上下来。”
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针织衫,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,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学校里放松许多。林紫乐注意到她手指上贴着创可贴——大概是练琴太久磨破的。
“其他人呢?”
“小柯说她要去接林萱和桉意,马上到。”叶云柔放下工具,走到小提琴陈列架前,“来看看这把。十九世纪的德国琴,音色很温暖。”
林紫乐小心地接过琴。琴身的弧度优雅,漆面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。她架上肩,试了一个音——低音浑厚饱满,高音清澈通透,震动传递到锁骨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“好琴。”她轻声说,有些不舍地放回架子上。
“你手上的那把更好。”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。
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,戴着圆框眼镜,灰色毛衣的袖口挽到手肘,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——那是长期托琴留下的印记。
“我姓陈,是这家店的老板,也是云柔的启蒙老师之一。”他笑着伸出手,“你就是林紫乐吧?云柔提过你很多次。”
林紫乐握手时注意到,陈老师的手上也有琴茧,位置和她的几乎一样。
“我母亲以前也常来这家店。”她说出这句话时有些惊讶。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——是的,小时候母亲带她来过,买琴弦,买松香,买乐谱。那时店里还没这么多吉他,主要是弦乐器。
陈老师的眼睛亮了一下:“你母亲是……林婉如老师?”
林紫乐愣住了:“您认识她?”
“何止认识。”陈老师走到柜台后,翻找出一本泛黄的相册,“二十多年前,她是这里的常客。你看。”
照片上,年轻的母亲抱着小提琴站在店里,身边围着一群人,大家都笑得很开心。那时的母亲长发及腰,眼睛里有着林紫乐几乎要忘记的光彩。
“那时候我们有个小乐团,每周在这里排练。”陈老师指着照片上的人,“你母亲是第一小提琴手,我是大提琴手。这位是云柔的母亲——”
林紫乐猛地抬头。
叶云柔正站在吉他架旁,表情平静,但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琴弦。
“——当时我们的吉他手。”陈老师继续说,“所以当云柔第一次来店里时,我就认出她了。眉眼和她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。”
风铃又响了。叶小柯推门进来,身后跟着林萱和林桉意。
“哇!这里好棒!”叶小柯的眼睛立刻被满屋的乐器吸引,“老板好!我们是云柔学姐的同学!”
“欢迎欢迎。”陈老师合上相册,“随便看,随便试。楼上有小排练室,需要的话可以用。”
林桉意小心翼翼地在店里走动,眼睛睁得大大的,仿佛闯入了什么神圣的殿堂。林萱则已经走到乐谱架前,翻看着那些泛黄的谱子。
“所以……”林紫乐转向叶云柔,“你早就知道?”
“上次听你拉琴时就有点怀疑。”叶云柔的声音很轻,“那种揉弦的方式,还有对乐句的处理……太像我母亲描述过的林阿姨的演奏风格了。后来看到你的手抄谱,就基本确定了。”
“但你什么都没说。”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”叶云柔终于抬起头,“而且……我觉得这件事应该由陈老师告诉你。”
林紫乐看着那张老照片。照片里的两个年轻女子肩并肩站着,一个抱着小提琴,一个抱着吉他,笑容灿烂得刺眼。
“她们后来为什么不联系了?”她问。
陈老师的表情暗了一下:“生活吧。林老师结婚后搬了家,乐团慢慢就散了。再后来……听说她身体不太好。”
“我母亲也很少提起那段时光。”叶云柔说,“她只是有时候会突然说,‘以前有个拉小提琴的朋友,琴声像会说话一样’。”
琴行里安静下来,只有外面街道隐约传来的车声。
叶小柯忽然举起手:“那个……所以学姐和紫乐,你们的妈妈以前是朋友?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啊!”
“孽缘吧。”叶云柔半开玩笑地说,但眼睛里有真切的暖意。
陈老师拍拍手:“好了,既然来了,要不要试试合奏?楼上有架不错的钢琴,还有几个谱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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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楼的排练室比学校的音乐教室小,但声学效果极好。木地板、吸音墙,还有一整面墙的镜子。
林桉意第一次站在镜子前,看着自己拿着铃鼓的样子,有些害羞地别过脸。
“习惯就好。”叶云柔调试着吉他拾音器,“演出的时候台下全是观众,可比镜子吓人多了。”
“演出……”林桉意重复这个词,声音小得像蚊子。
“对了,艺术节的申请表我填好了。”林萱从包里拿出文件,“需要所有成员的签名。另外,我们还缺一个正式的名字。”
“对对对!”叶小柯正试着钢琴,闻言立刻转身,“总不能一直叫‘未来之星’吧,虽然很酷,但感觉有点……”
“俗气。”林萱直白地说。
“就叫‘回声’怎么样?”林紫乐忽然开口。
所有人都看向她。
“这家店的名字。”她解释,“而且……音乐本来就是回声。是过去的人在谱子上留下的声音,通过我们的演奏,再传递给未来听到的人。”
叶云柔拨动琴弦,一个和弦在房间里回荡:“回声……不错。”
“我也喜欢。”林桉意小声说。
“那就这么定了!”叶小柯已经在申请表上刷刷写起来,“‘回声’乐队——啊,但社团名字和乐队名字可以不一样吧?社团叫音乐社,乐队叫‘回声’?”
“可以。”林萱接过申请表,“那么,请各位签名。”
轮到林紫乐签名时,她的笔尖在纸上停留了片刻。母亲的名字曾经也签在很多这样的表格上吧?演出申请、比赛报名、乐团登记……
她签下自己的名字,笔迹和母亲的有七分相似。
“好了,那么今天的目标是把《秋光》的改编版完整合奏一次。”叶云柔说,“陈老师说可以当我们的第一个听众。”
林桉意紧张地握紧了铃鼓。
排练从磕磕绊绊开始。到了“风”的段落,铃鼓的节奏总是快一点点,和小提琴的渐快脱节。第三次中断时,林桉意的眼睛已经红了。
“对不起……我真的不行……”
“不是你不行。”林紫乐放下琴,“是我没配合好你。”
她走到妹妹身边:“听着,这段的节奏变化是这样的——”
她用手在铃鼓上示范,先慢后快,像风由缓转急。林桉意专注地看着,然后点头,重新拿起乐器。
“再来。”叶云柔说。
这一次,当小提琴的旋律开始加速时,铃鼓的节奏精准地跟了上来。摇奏从轻柔到激烈,真的像一阵风从林间穿过。
钢琴的琶音加入,吉他的扫弦跟进——四个声部终于在镜子里合成一个完整的画面。
镜中的五个女生:林紫乐闭着眼,身体随着琴弓摆动;叶云柔微微低头,手指在指板上飞舞;叶小柯的头发随着弹奏的动作跳跃;林萱站在一旁,打着拍子;林桉意咬着下唇,全神贯注地摇着铃鼓。
最后一个音符在房间里回荡,渐渐消失。
掌声从门口传来。陈老师不知何时上来了,靠在门框上,眼镜后的眼睛有些湿润。
“很美。”他说,“真的……很像她们当年的样子。”
叶云柔放下吉他:“陈老师,当年她们演奏的是什么曲子?”
“很多。但她们最喜欢一起改编一些传统民谣。”陈老师走进来,在钢琴前坐下,“比如这首……”
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。是一段简单而优美的旋律,带着东方的韵味,却又融合了西洋和声。
“《茉莉花》?”林紫乐听出来了。
“对,但这是你母亲改编的版本。”陈老师继续弹奏,“她加了一段小提琴的华彩,云柔的母亲则编配了吉他的对位旋律。”
琴声在小小的排练室里流淌。林紫乐仿佛看见二十多年前,母亲和那位从未谋面的阿姨在这里排练的样子。笑声,琴声,年轻的梦想。
“我们可以把这首也改编进去。”叶小柯忽然说,“《秋光》和《茉莉花》的融合版?作为艺术节的曲目?”
叶云柔看向林紫乐:“你觉得呢?”
林紫乐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动。母亲改编的旋律,母亲的朋友的女儿,母亲的琴——一切都像注定好的回环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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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时分,她们告别陈老师,走出琴行。夕阳把街道染成暖橙色。
“所以我们的妈妈以前是队友。”叶小柯总结道,“这简直像电视剧的设定!”
“是缘分。”林萱推了推眼镜,“而且,这解释了一件事——为什么云柔和紫乐的演奏这么合拍。可能有些东西,真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。”
林桉意一直很安静。等其他人各自道别回家后,她和姐姐并肩走向车站。
“姐。”她忽然说,“妈妈以前……是什么样的人?”
林紫乐想了想:“爱笑,爱音乐,爱生活。她总说,音乐是为了让人幸福的。”
“那她幸福吗?”
这个问题像一根刺。林紫乐想起母亲生病后的那些日子,日渐消瘦的脸,但依然坚持练琴的手指。
“我相信她是幸福的。”最终她说,“至少在演奏的时候。”
公交车来了。姐妹俩上车,林桉意忽然说:“我今天……很开心。第一次觉得,自己也是有用的。”
林紫乐看着妹妹的侧脸。这个总是躲在阴影里的女孩,今天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发光的模样。
“你一直都有用。”她说,“只是需要找到合适的位置。”
就像音乐里的每个声部。没有谁更重要,只有是否在正确的位置上,发出正确的声音。
手机震动。是高俊杰发来的照片——他在物理治疗室,对着镜头做苦脸,配文:「复健好痛!求安慰!」
林紫乐嘴角微微扬起,回复:「周末带你去琴行,有好东西给你听。」
发送后,她看向窗外流动的街景。
忽然很想知道,母亲年轻的时候,是不是也曾这样和朋友们从琴行出来,在夕阳下讨论着音乐和梦想,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。
琴盒里的小提琴安静地躺着。
但它不再只装着回忆了。
现在,它也开始承载新的声音,新的故事,新的——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