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三下午四点十分,林紫乐站在音乐教室门口,手里紧握着那份手抄谱。
《秋光》——母亲用钢笔写在扉页上的两个字,墨迹已经随着岁月微微晕开。她深呼吸,推开门。
教室里只有叶云柔一个人。
她正背对着门,站在窗边打电话,声音压得很低:“……我知道,但我已经决定了……不,不是浪费时间……妈,这是我的事。”
林紫乐停在门口,进退两难。
叶云柔似乎察觉到动静,转过身来。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,但很快恢复平静,对着电话说:“先这样,我在排练。”然后挂断了电话。
“抱歉。”林紫乐说,“我来早了。”
“不,是我在打电话。”叶云柔把手机放进琴盒夹层,“小柯说她去接林萱,马上到。”
空气里残留着一丝紧绷感。林紫乐把谱子放在钢琴上,叶云柔走过来,两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起刚才那通电话。
“这就是《秋光》?”叶云柔的手悬在谱子上方,没有触碰。
林紫乐点点头:“母亲大学时写的。她说,是写给我父亲的第一份礼物。”
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。她很少对外人提起父亲,那个在母亲去世后再婚,如今有自己新家庭的男人。但叶云柔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创作背景。
“我可以看吗?”她问。
“可以。”
叶云柔翻开谱子。她的阅读速度很快,目光在五线谱上移动,手指在空中虚按着和弦。几分钟后,她抬起头:“很美的旋律。但它的结构……很特别。”
“母亲说,这是倒置的回旋曲式。”林紫乐指着谱子,“主题在这里出现后,会以镜像的方式在后面的变奏中重现。她说,就像秋天的光,看似每天一样,其实角度都在微妙地变化。”
“镜像……”叶云柔若有所思,“如果用吉他来弹奏镜像部分,键盘铺底色,小提琴走原主题……”
她拿起铅笔,在空白的五线谱上迅速写下几个和弦标记。动作流畅而自信,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。
门突然被撞开。
“我们来了——哇,已经开始了?”叶小柯探进头,身后跟着林萱,还有一个个子稍矮、背着双肩包的女生。
林紫乐愣住了。那个女生——林桉意,她的妹妹,正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,双手揪着背包带子。
“姐。”林桉意小声打招呼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林紫乐的话没说完。
“是我邀请的!”叶小柯跳到两人中间,“昨天我去你们班找你没找到,正好碰到桉意,她说对你参加的社团很好奇,我就带她来参观了!可以吧?”
林紫乐看着妹妹。林桉意低着头,刘海遮住了眼睛。她们姐妹差一岁,但在很多人看来,林桉意更像是那个跟在姐姐身后的影子——安静,乖巧,从不会主动要求什么。
“可以。”林紫乐最终说,“但我们在工作,你要安静。”
“嗯。”林桉意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,把书包抱在怀里,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。
林萱已经拿出笔记本:“所以,今天是《秋光》的第一次改编会议?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叶云柔把谱子推到桌子中央,“我们先听紫乐拉一遍原版,找找感觉。”
林紫乐拿起琴。当琴弓触弦的那一刻,教室里的空气变了。
《秋光》的第一个乐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带着黄昏时分的凉意和光线将尽时最后的温暖。揉弦很轻,像秋叶落下时在空中打的旋。音符与音符之间有着恰到好处的留白——那是母亲教她的:音乐不仅在于演奏了什么,也在于你选择不演奏什么。
她闭上眼睛。看见了母亲坐在旧钢琴前,手指在琴键上试奏这个旋律的样子。那时候父母还相爱,家里总是有音乐和笑声。父亲会在一旁哼唱,虽然总是跑调。
琴声在最后一个长音中缓缓消散。
林紫乐睁开眼时,发现叶云柔正在擦眼镜——镜片上似乎有水汽。叶小柯呆呆地坐着,眼眶发红。连林萱都停下了记录,笔尖悬在纸上。
角落里,林桉意把脸埋在书包里,肩膀微微耸动。
“桉意?”林紫乐放下琴。
林桉意抬起头,脸上有泪痕,却在努力笑:“我……我想起妈妈了。”
这句话像一根针,轻轻刺破了什么。林紫乐从不知道,妹妹也记得母亲弹琴的样子。母亲去世时,林桉意才八岁。
“对不起。”林桉意慌乱地擦脸,“我不该哭的……”
“没关系。”叶云柔轻声说,“音乐就该让人有感觉。”
她拿起吉他,试了几个和弦:“我想到一个编曲方向。主题部分,小提琴主旋律不变。到了第一个变奏,吉他来演奏镜像旋律,键盘铺一层持续音。第二个变奏,我们三个声部互换,小提琴走镜像,吉他走主题,键盘加入新的对位旋律……”
她边说边在谱子上标记,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。
叶小柯已经凑到电子琴前,试着弹出持续音的部分。她的手指很轻,几个简单的和弦反复循环,像秋日午后永不停止的钟摆。
“这里,”林紫乐指着谱子的一处,“母亲在这里标注了‘accelerando’——渐快。她说,这段要像突然吹起的一阵风。”
“那我们可以在吉他部分加入琶音,”叶云柔立刻接上,“模仿风吹过树叶的声音。”
讨论越来越深入。林桉意不知何时也悄悄挪到桌边,虽然不说话,但眼睛一直跟着谱子和那些飞快写下的笔记。
中途休息时,林萱给大家倒了水。叶小柯瘫在椅子上:“我的天,编曲原来这么烧脑……学姐你怎么什么都懂?”
“家里逼的。”叶云柔喝了一口水,语气平淡,“从小就被要求学乐理、学和声、学编曲。考级、比赛、演出……像完成任务一样。”
林紫乐看着她。忽然明白了刚才那通电话的含义。
“但现在不一样了。”叶云柔转着手里的铅笔,“现在是我想做。”
林桉意小声开口:“姐姐以前练琴的时候,妈妈总是陪在旁边。我就在隔壁房间写作业,能听到琴声从门缝里传进来。”
林紫乐转头看她。这是妹妹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些。
“有时候琴声停了,我就知道是妈妈在讲解。”林桉意继续说,“她的声音很温柔,我总是偷偷听……虽然听不懂那些音乐术语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进来?”林紫乐问。这个问题她憋了很多年。
林桉意低下头:“我觉得……那是你和妈妈的时间。我不该打扰。”
空气突然安静了。窗外的天空正在变暗,云层染上了晚霞的颜色。
“傻瓜。”林紫乐说,声音很轻。
叶云柔重新拿起吉他:“我们继续吧。离艺术节报名截止还有三周,得抓紧时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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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次合练比第一次顺利得多。
当小提琴的《秋光》主题响起,吉他的镜像旋律如影随形,键盘的持续音像大地一样托起整个音乐。到了“风”的段落,叶云柔的琶音确实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秋风,卷着落叶在空中旋转。
但问题也出现了——三个声部都很突出,没有主次之分,听起来有些杂乱。
“我们需要一个节奏基础。”林萱从笔记本上抬起头,“现在的编曲太‘飘’了,缺乏稳定的律动。”
“鼓?”叶小柯说,“可是我们没有鼓手啊。”
林紫乐的视线落在角落。林桉意正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膝盖上敲击,一下,两下,稳定得像心跳。
“桉意。”她开口。
林桉意吓了一跳:“啊?”
“你刚才在敲什么节奏?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就是随便敲敲……”
“再敲一遍。”
林桉意犹豫了一下,手指重新开始敲击。很简单的一二、一二的节奏,但出奇的稳定。
叶云柔的眼睛亮了:“这是四四拍的基本节奏型。如果你能用打击乐器来敲这个节奏——”
“我不会乐器!”林桉意慌忙摆手。
“打击乐器不需要太多技巧。”林萱已经站起来,在教室角落的储物柜里翻找,“我记得这里有……找到了!”
她拿出一对铃鼓和一个小手鼓,上面都积了灰。
“试试。”林萱把铃鼓递给林桉意。
林桉意求助地看向姐姐。林紫乐点了点头。
铃鼓第一次响起时,声音有点突兀。但林桉意很快找到了感觉,她敲的节奏和刚才在膝盖上敲的一模一样——简单,但坚定。
而当这个节奏加入合奏时,一切都不同了。
铃鼓的沙沙声和小手鼓的敲击声像一条隐形的线,把三个飘忽的声部串在了一起。小提琴、吉他、键盘,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基底。
“就是这样!”叶小柯兴奋地加快了指速,“哇,感觉整个音乐都站起来了!”
林紫乐闭上眼演奏。这一次,她不再需要分心去听吉他和键盘的节奏,因为那个稳定的拍子就在那里,像心跳,像呼吸。她可以更自由地投入旋律中。
演奏到高潮部分时,四个声音完全融为一体。铃鼓的摇奏像秋日骤雨,吉他的扫弦如风过林梢,键盘的音流是落叶纷飞,而小提琴的旋律,是穿过这一切的光。
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,没有人说话。
林桉意低头看着手里的铃鼓,仿佛不敢相信刚才的声音是自己制造出来的。
“桉意。”叶云柔开口,“你愿意正式加入吗?做我们的节奏声部。”
林桉意的脸一下子红了:“我……我真的可以吗?我什么都不会……”
“你会打节奏。”林紫乐说,“而且很稳。”
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夸妹妹。林桉意的眼睛亮了起来。
“那就这么定了!”叶小柯欢呼,“欢迎桉意加入‘未来之星音乐社’——虽然社名还没正式确定!”
林萱笑着记录:“现在我们有五个人了。刚好符合社团最低人数要求,可以正式注册了。”
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。收拾东西时,林紫乐的手机又响了。是高俊杰的来电。
她走到走廊接听。
“排练结束了吗?”他的声音从听筒传来,背景有体育馆的回声,“我偷偷跑回训练场了,不过只是做上肢训练,教练不知道。”
“不是说要休息两周?”
“太无聊了嘛。而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我想快点好起来,周末就能见面了。想听你拉琴,也想听你说说那个社团的事。”
林紫乐靠着墙壁:“今天……我妹妹加入了。”
“桉意?哇,她居然会主动参加活动?你爸知道吗?”
“还没说。”林紫乐想起父亲。他大概不会反对,但也不会真的在意。对他来说,两个女儿的生活早就退居到他新家庭的背景音里了。
“那……”高俊杰犹豫了一下,“你开心吗?加入这个社团。”
林紫乐看着音乐教室的门。透过玻璃,能看见叶云柔在耐心地教林桉意铃鼓的基本技法,叶小柯在一旁做鬼脸,林萱在整理今天的笔记。
灯光温暖。
“嗯。”她轻声说,“挺开心的。”
挂断电话回到教室时,其他人已经收拾好了。林桉意背着她的小手鼓,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。
“姐,”她小声说,“回家能再听你拉一遍《秋光》吗?就一遍。”
林紫乐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,点了点头。
五个人一起走出教学楼。秋夜的空气清冷,呼出的气凝成白雾。
在校门口道别时,叶云柔突然叫住林紫乐:“下周,我想带你们去一个地方。我常去的琴行,老板人很好,有很多乐谱和乐器可以试。”
“好。”
“那下周见。”
林紫乐和妹妹并肩走向车站。肩上的琴盒,身边妹妹的脚步声,还有包里那份被翻阅过的手抄谱——这一切都沉甸甸的,却不再让她想逃。
“姐。”林桉意忽然说,“妈妈如果知道我们现在这样……会高兴吗?”
路灯把姐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林紫乐想起母亲最后那些日子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却还是坚持坐在钢琴前,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哼唱《秋光》。
“会。”她说,握紧了琴盒的背带,“她一定会的。”
公交车来了。姐妹俩上车,找了并排的座位。林桉意抱着小手鼓,很快就靠着窗户睡着了。
林紫乐望向窗外流动的街景,手指在琴盒上轻轻敲击着今天合奏时的节奏。
一二、一二。
稳定,持续,像心跳。
像她们刚刚开始奏响的,新的乐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