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紫乐推开音乐教室门时,里面已经有人了。
叶云柔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腿上摊着一本厚重的乐谱,铅笔夹在耳后。阳光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,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古典油画。听见开门声,她抬起头,微微一笑:“早。”
“早。”林紫乐把琴盒放在墙边,“叶小柯还没来?”
“她去复印谱子了。”叶云柔合上乐谱,封面上是手写的《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》,“我在想你昨天拉琴的方式……介意我看看你的谱子吗?”
林紫乐打开琴盒,从夹层里抽出一本已经翻旧了的谱夹。里面不是印刷的乐谱,而是手抄的——母亲的字迹,工整中带着特有的潦草,边角处有铅笔标注的指法和弓法。
叶云柔接过时动作很轻,仿佛知道接过的是什么。她翻开第一页,巴赫的《恰空》,密密麻麻的笔记几乎覆盖了原谱。
“这些记号……”她的指尖悬在一处标记上方,“是情绪指示?”
林紫乐凑过去看。那一小节上方,母亲用德语写着“wie ein Seufzer”——像一声叹息。
“嗯。”她简短地应道,“我母亲习惯这样标注。”
叶云柔没问更多,只是继续翻看。她的目光专注,偶尔点头,铅笔不知何时已经拿在手里,在空白的乐谱本上记着什么。
“我想试试改编。”她突然说,“把这首《恰空》简化,加上吉他和键盘的声部。当然,会保留小提琴的主旋律。”
林紫乐怔住了:“改编巴赫?”
“只是练习。”叶云柔的笑容里有种沉静的信心,“我想试试,不同乐器如何对话。”
话音未落,门被“砰”地撞开了。
叶小柯抱着一沓乐谱冲进来,身后跟着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女生,手里拿着文件夹和笔记本。
“来了来了!谱子搞定!”叶小柯把谱子往桌上一放,转身介绍,“这位是林萱,咱们社团的团长——虽然目前团里只有我们四个。”
林萱推了推眼镜,笑容得体:“听小柯说了昨天的事。欢迎加入,林紫乐同学。”她递过来一份表格,“麻烦填一下基本信息,主要是联系方式,方便通知排练时间。”
她的语气和姿态都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干练。林紫乐接过表格时瞥见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,甚至还有初步的预算估算。
“我们是不是该先定个排练计划?”林萱翻开笔记本,“每周二、四放学后四点到六点,可以吗?另外关于场地,我和学生会申请过了,这间教室我们可以固定使用,但需要负责打扫。”
“没问题!”叶小柯已经凑到叶云柔身边,“学姐在看什么?哇,这是紫乐的谱子吗?这字好漂亮……”
“我母亲的笔记。”林紫乐说,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。
叶小柯立刻缩回手:“对不起!我不乱碰了!”
“没关系。”林紫乐把谱子往中间推了推,“你们可以看。”
这句话说出口,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。这本谱夹,她从未让任何人碰过。
叶云柔的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:“那我们开始?先从简单的合奏找找感觉。小柯,你带了键盘吗?”
“带了带了!”叶小柯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小巧的电子琴,接上电源,“今天弹什么?”
“《卡农》。”叶云柔说,“但这次,我们按谱子来。”
---
第一次正式合练,像一场灾难。
叶小柯的键盘总是快半拍,她的节奏感太过自由,自由到几乎随心所欲。叶云柔试图用吉他稳住节奏,但每当林紫乐的小提琴声加入,叶小柯就会不自觉地跟着小提琴的旋律走,把基础的伴奏音型弹得支离破碎。
“停。”第五次中断后,叶云柔放下吉他,“小柯,你听我的和弦转换。我抬手的时候,是下一小节的第一个拍子。”
“我在听啊!”叶小柯委屈,“可是紫乐拉得太好听了,我就忍不住……”
林紫乐握紧琴弓:“我应该拉轻一点吗?”
“不是你的问题。”叶云柔按了按太阳穴,“再来一次。这次小柯你闭上眼睛,只听吉他的基础节奏。”
“闭上眼睛怎么弹琴啊!”
“试试。”
结果更糟。叶小柯闭着眼,键盘声反而更飘了,像断了线的风筝。
林萱在角落的桌子上记录着什么,这时抬起头:“小柯,你试着哼唱你弹的旋律。边哼边弹。”
“啊?”
“照做。”
叶小柯犹豫了一下,开始边弹边哼。奇怪的状况出现了——当她哼唱时,键盘声突然变得稳定了,节奏自动贴合了哼唱的旋律。
“就是这样!”林萱走过来,“小柯你是主唱,你的节奏感是跟着人声走的。所以你要先把旋律‘唱’出来,哪怕是哼的,然后手指自然会跟上。”
叶云柔若有所思:“那下次排练,你可以先唱出来,我们再合奏。”
“可这样好傻……”叶小柯嘀咕,但手上没停。哼着旋律的键盘声,终于和吉他、小提琴的声音开始找到交点。
三个声音第一次完整地走完了《卡农》的十六个小节。
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时,教室里安静了一瞬。
“哇……”叶小柯睁开眼,“我们……成功了?”
“不算成功。”林紫乐客观评价,“第二段的转调衔接不自然,我的揉弦太重,破坏了和声平衡,而且——”
“但这是我们第一次完整合下来!”叶小柯跳起来,电子琴差点从架子上滑落,“值得庆祝!林萱,我们社团有经费吗?能买饮料吗?”
林萱无奈地笑了:“还没正式报批,我个人请大家喝水吧。”
她出门后,叶小柯瘫在椅子上:“累死我了……原来合奏这么难。我以前都是自己随便弹弹唱唱。”
“合奏就是互相倾听。”叶云柔擦拭着吉他弦,“听别人,也听自己在这个整体里的位置。”
林紫乐低头调弦。刚才那一刻,当三个声音终于重叠在一起时,她确实听到了——不只是自己的琴声,也不只是三个独立的音色。是某种正在成形的东西,脆弱,但真实存在。
手机在琴盒里震动。又是高俊杰。
「膝盖检查结果出来了,韧带拉伤,要休息两周。好无聊啊,你在干嘛?」
她拍了张教室的照片发过去。
「社团排练。」
「???你加入社团了?什么社团???」
林紫乐盯着那一串问号,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对高俊杰来说有多不可思议。两年了,她拒绝了一切集体活动,周末除了练琴就是和他见面,生活轨迹简单得像一条直线。
而现在,这条线分叉了。
「音乐社团。」她回复,「回去跟你说。」
“男朋友?”叶小柯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,眨着眼睛。
林紫乐迅速锁屏:“……不是。”
“那就是‘还不是’!”叶小柯笑嘻嘻地退回自己的位置,“我懂我懂。不过说真的,能支持你练琴的人,应该挺不错的。”
林紫乐没有接话。高俊杰支持她吗?他确实从不打扰她练琴的时间,会在演出时坐在第一排,会听她说那些他其实不太懂的乐理知识。但他真的理解吗?理解这琴声对她意味着什么?
林萱提着塑料袋回来了,里面是四瓶矿泉水。分发的时候,她看似随意地说:“我打听了一下,十一月底有校园艺术节,新生社团可以申请一个表演名额。”
叶小柯的眼睛立刻亮了:“我们要参加!”
“但我们才刚起步。”叶云柔冷静提醒,“而且艺术节需要原创曲目或者完整的改编作品,不能只是简单合奏。”
“那就做啊!”叶小柯转向林紫乐,“紫乐,你那本谱子里有适合改编的吗?学姐的吉他加上我的键盘和你的小提琴,我们一定能做出超棒的东西!”
林紫乐的指尖拂过琴盒。母亲的手抄谱里,有一首她从未在人前拉过的小品,是母亲自己写的,名字叫《秋光》。简单的旋律,却有着复杂的情感层次。
“有一首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但……是我母亲的作品。”
话音落下,她自己都愣住了。她从未想过要把母亲的私藏拿出来,给陌生人听,更别说改编。
但叶云柔的眼神让她无法收回这句话。那眼神里没有好奇,没有窥探,只有一种专注的、对待音乐的郑重。
“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叶云柔说,“我们可以一起看看。不改动主旋律,只是为它配上和声。”
林紫乐的手指收紧又松开。她想起母亲总说,音乐是活着的,它需要在不同的演奏者手中获得新的生命。
“好。”她说,“下周我带谱子来。”
---
放学铃声响起时,夕阳已经西斜。
四个人一起走出教学楼。叶小柯和林萱走在前面,讨论着艺术节申请表的填写细节。叶云柔放慢脚步,和林紫乐并肩。
“谢谢你愿意分享。”她说得很轻,“我知道那不容易。”
林紫乐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:“我只是觉得……如果是母亲,她可能会同意。”
“你很爱她。”
不是疑问句。林紫乐点了点头,喉咙有些发紧。
走出校门时,她们互相道别。叶小柯挥着手:“周二见!记得带谱子哦!”
林紫乐转身走向车站的方向。肩上的琴盒比平时沉,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,并不让人讨厌。
手机又震动起来。这次是母亲生前的音乐老师发来的消息:
「紫乐,下周的课调到周三下午可以吗?我给你留了一个演出的机会,市青少年音乐中心的周末音乐会,独奏名额。」
独奏。熟悉的、安全的、一个人的舞台。
她回头看了一眼学校。音乐教室的窗户反射着夕阳,一片金黄。
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,最后她回复:
「老师,我最近加入了学校的音乐社团,周三下午有排练。演出的事……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吗?」
发送。
然后她关掉屏幕,把手机塞进口袋。
公交车驶来,她随着人流上车。车厢拥挤,她小心地把琴盒护在身前。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脸,还有肩后那个深色的琴盒轮廓。
忽然想起今天合奏时的一个瞬间——当三个声音终于合上的那一刻,叶小柯侧过头对她笑了,眼睛弯成月牙。
那个笑容里,有一种纯粹的、毫不掩饰的快乐。
林紫乐把额头抵在琴盒上,闭上了眼睛。
也许,只是也许,音乐可以不只是回忆。
它也可以是关于未来的,和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