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阳光穿过音乐教室的窗户，在灰尘中划出清晰的光路。
林紫乐把琴盒靠在墙角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锁扣上的划痕。这是母亲留下的琴，第十一年。她本该在放学后直接回家，像过去两年一样，去那间安静得过分的公寓练琴。但今天——
“就是她！”门口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思绪。
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风一样卷进来，眼睛亮得惊人。她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吉他的长发女生，表情无奈得像被绑架的人质。
“叶云柔学姐，快看！”高马尾女生——后来林紫乐才知道她叫叶小柯——指着林紫乐，“我上周在楼梯间听见她练琴！是不是，是不是我就说我们社团有希望了！”
被称作叶云柔的女生抬眼看过来。她的目光先落在琴盒上，然后才移到林紫乐脸上，微微点头：“你好。”
礼貌，但疏离。
林紫乐下意识后退半步：“我只是……借用一下空教室。”
“那就正式借用吧！”叶小柯已经跳到她面前，“我是叶小柯，高二七班，这位是叶云柔学姐，高三的吉他大神！我们是新成立的音乐社团——虽然现在只有两个人加一个半强迫的——”
“小柯。”叶云柔轻声打断，声音像她的吉他音色一样温和，“别吓到人家。”
林紫乐抓住琴盒把手：“我不参加社团。”
“为什么？你拉得那么好！”叶小柯的失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，“我偷听——不是，我路过听到的时候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！”
林紫乐没有回答。理由太多了：每天三小时的练琴不能断，周末要去老师那里上课，还有……她不想和太多人产生联系。音乐是她和母亲之间的事，安静、私密、不容打扰。
“我们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。”叶云柔突然开口。她放下吉他盒，打开，取出那把原木色的吉他，“每周两次合练，每次两小时。其他时间你自由安排。”
她的动作从容，仿佛这不是一场临时起意的招募，而是早已安排好的会面。
林紫乐注意到叶云柔的指尖——有茧，但排列得很整齐，是长期规范练习的痕迹。和母亲的一样。
“先听一下我们的水平？”叶云柔拨动琴弦。
几个简单的和弦，C大调，最基础的练习曲。但她的按弦干净利落，节奏稳得像心跳。阳光落在她侧脸上，垂下的发丝随着动作轻微晃动。
叶小柯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电子琴，接上耳机，指尖跳跃起来。她弹的是即兴的伴奏，活泼、跳跃，和叶云柔沉稳的吉他声奇妙地糅合在一起。
“来吧来吧！”叶小柯边弹边朝林紫乐眨眼，“随便拉点什么！”
林紫乐的手指在琴盒锁扣上收紧。她应该离开，现在就走。
但她听见了。
不是叶云柔精准的和弦转换，也不是叶小柯灵动的即兴——是某种更深的东西。两个完全不同的音色，在寻找彼此。吉他的低音铺成底色，键盘的高音在上面跳跃，中间空着一大块……
那个位置，应该属于小提琴。
母亲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响起：“音乐从来不是独奏，紫乐。即使你一个人在房间里，你也在和谱子背后的作曲家对话，在和未来的听众对话。”
林紫乐深吸一口气，打开了琴盒。
松香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深棕色的琴身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，那是母亲演奏了二十年的乐器。她小心地取出来，架上肩，拿起琴弓。
“想听什么？”她问，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平静。
叶小柯和叶云柔对视一眼。
“你能拉《卡农》吗？”叶小柯问，“就D大调那个最简单的版本。”
林紫乐点点头。她调好弦，闭上眼睛。
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流淌出来时，叶小柯倒吸了一口气。
那不是“正确”的卡农。节奏慢了四分之一拍，揉弦的幅度大到近乎颤抖，每一个长音都在空气中拉伸、颤抖，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饱满。
叶云柔的吉他声轻轻跟了进来。她没有按照原谱伴奏，而是降低了几个音，放慢了速度，让自己完全贴合着小提琴的节奏。吉他的温厚包裹着小提琴的锐利，像手掌接住坠落的刀。
叶小柯的键盘声也变了。她从华丽的即兴转为简单的长音铺垫，三个音符循环往复，成为背景里持续的心跳。
音乐教室突然变得很小，小到只能容纳这三个声音。窗外的操场喧哗、走廊的脚步、远处教室的铃声，全都退成模糊的背景。
林紫乐闭上眼睛。她很久没有和别人合奏了。上一次，还是母亲坐在钢琴前，她站在旁边，练习二重奏的片段。母亲总说：“听我，紫乐，不要只听你自己。”
她在听。听叶云柔吉他声里那种克制的支撑，听叶小柯键盘下藏不住的雀跃。而她自己的琴声——
原来这么孤独。
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，教室里安静了几秒。
“我的天。”叶小柯先打破沉默，她的眼睛有点红，“这根本不是卡农……这简直是，是……”
“是倾诉。”叶云柔轻声接上。她看着林紫乐，“你在用琴说话。”
林紫乐放下琴，手臂微微发颤。她刚才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力气。
“所以！”叶小柯跳过来，“加入我们吧！你看，我们多合拍！”
“我们刚才根本没有按照谱子来。”林紫乐实事求是地说，“节奏不统一，声部混乱，转调也不专业——”
“但好听。”叶云柔说，“音乐的第一标准，永远是好听。”
林紫乐沉默了。她看着手中的琴。母亲的琴。
“每周两次？”她问。
“两次！”叶小柯立刻举手发誓，“绝不加班！除非我们自己想加！”
“我需要按时回家练琴。”
“没问题！我们四点开始，六点结束，绝不耽误！”叶小柯的眼睛亮晶晶的，“对吧学姐？”
叶云柔点头，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：“对。”
林紫乐摩挲着琴颈。她知道不该答应。知道这会打乱她维持了两年的生活节奏。知道和人产生联系意味着什么——意味着可能被打扰，可能被期待，可能被……需要。
但刚才那三分钟里，当三个声音缠绕在一起时，她久违地感觉到，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对着一间空屋子演奏。
“好。”她说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“耶！”叶小柯欢呼起来，冲过来想拥抱她，却在最后一刻刹住车，改为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，“欢迎加入‘未来之星音乐社’！”
“社名还没定。”叶云柔无奈地提醒。
“这不重要！”叶小柯已经转向门口，“我现在就去找林萱登记！对了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林紫乐。紫色的紫，音乐的乐。”
“林紫乐……”叶小柯念了一遍，笑了，“名字里都有音乐，果然是命中注定！”
她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。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。
教室里只剩下林紫乐和叶云柔。
叶云柔开始整理吉他，动作很慢，似乎不急着离开。林紫乐也低头擦拭琴弦，松香粉末在光线下扬起细小的尘埃。
“你学琴很久了？”叶云柔突然问。
“十一年。”
“专业老师？”
“以前是。”林紫乐停顿了一下，“现在……自己练。”
叶云柔点点头，没有追问。她把吉他收进琴盒，扣上搭扣：“小柯虽然闹腾，但她是认真的。她的歌声……”她顿了顿，“等你听到就知道了。”
林紫乐想问，那你呢？你看起来不像会被强行拉进社团的人。
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她不喜欢打探别人的事，正如不希望别人打探她。
“明天放学后？”叶云柔提起琴盒。
“嗯。”
叶云柔走到门口，停下，回头：“你刚才的揉弦……很特别。是自己琢磨的？”
林紫乐的手指收紧：“我母亲教的。”
“很美的技法。”叶云柔说，然后轻轻带上了门。
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。
林紫乐站在原地，肩上的琴突然变得沉重。她刚才答应了什么？一个社团？每周两次？和其他人一起？
手机震动起来。她掏出来看，是高俊杰的消息：
「今天练琴顺利吗？我训练结束了，膝盖好痛T T 周末能见面吗？想听你拉琴。」
她盯着屏幕看了几秒，回复：
「遇到点意外。周末再说吧。」
没有详细解释。她甚至还不确定该怎么解释。
收拾好琴盒走出音乐教室时，夕阳已经把走廊染成金色。远处传来叶小柯和另一个女生的说话声——应该是她提到的林萱。声音模模糊糊的，夹杂着笑声。
林紫乐转向另一个方向的楼梯。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，孤独而熟悉。
但今天，这孤独里好像多了一点别的东西。
肩上的琴盒里，那把沉默了太久的琴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合奏时的微温。
而她已经开始思考，下周要带哪本谱子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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