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白家,诗礼传家,世代清贵。
白辛是这一代的长房嫡子,生来便被寄予厚望。
他天资聪颖,过目不忘,七岁能诗,十岁通晓医理药性,十五岁时,一手行楷已得“清雅孤峭,有林下风”的赞誉。
他是众人眼中无可挑剔的“白大公子”,行走坐卧皆成画,言谈举止自带一段风流。
未来似乎清晰可见:科考入仕,光耀门楣,或悬壶济世,杏林留名。
然而,这一切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夜晚戛然而止。滔天的大火,凄厉的喊杀,家族倾覆只在顷刻之间。
白辛甚至不明白仇家是谁,为何而来。
他仅凭着一点机警和自幼习得的微末拳脚,在忠心老仆的拼死掩护下,带着一身烟尘与血污,跌入了冰冷的运河,才侥幸捡回一条命。
从云端跌入泥泞,不过一夜之间。
昔日锦衣玉食的白大公子,成了连姓名都不敢用的流亡者。
追捕的网从未松懈,他只能往最混乱、最肮脏的地方躲藏。
脸上涂满污垢,身上穿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、散发着馊臭的破烂衣裳,混迹于乞丐流民之中。
饿极了,与野狗争抢半块发霉的饼;渴极了,趴在水沟边啜饮浑浊的污水。
尊严是早就被碾碎的东西,活下去成了唯一的本能。
即使如此,乞丐也未必好当。
同行为了半个馒头的欺凌,地痞无赖随意的殴打,寒冷疾病悄无声息的侵蚀……每一样都可能要命。
白辛靠着残存的理智和对草药的一点了解,勉强辨认些能果腹不致死的野菜,处理些简单的皮外伤,像阴沟里的老鼠,苟延残喘。
但他没想到,还有更深的深渊在等着。
毒师薛九,一个痴迷于追求长生不死、肉身不灭的疯子。
他需要大量的“材料”来试验他那些骇人听闻的丹方和蛊术。
达官贵人、甚至普通百姓不好下手,但乞丐?乞丐的命,在很多人眼里,本就轻贱如草芥。
白辛和许多同样命运悲惨的乞丐一起,被掳进了隐秘的无影山深处。
那里没有天日,只有终年不散的阴湿雾气,和空气中弥漫的、混合着血腥与腐臭的怪异药味。
薛九的“实验室”是人间地狱。各种颜色的诡异药液被强行灌下,皮肤被切开植入不知名的虫卵或药石,骨头被打断又用邪法接续以观察再生……
惨叫声日夜不绝,死亡是常态,往往悄无声息,一具具扭曲的躯体被随意丢弃在洞穴深处的“弃尸坑”。
白辛凭借远超常人的忍耐力、心志,以及那份源自世家底蕴的、对医药毒理的敏锐感知,竟然在一次又一次非人的折磨中活了下来。
他甚至设法让薛九注意到他“记录”的能力——他用捡来的炭块,在撕下的衣襟上,以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,详细记录下每一次被灌下的药液反应、蛊虫在体内的活动轨迹、伤口的愈合与溃烂情况。
“大人,”当薛九的目光偶然扫过他时,他努力让嘶哑的声音保持平静,举起那些“记录”,“小的……小的记性还行,您用的药,小的身上的变化,都记下了些。或许……对大人您有用。”
薛九饶有兴致地翻看了那些鬼画符般的记录,竟然真的从中看到了有价值的、连他自己都忽略的细节。
于是,白辛从纯粹的“材料”,变成了半吊子的“记录者”。
他获得了稍微好一点点的待遇——不至于立刻被弄死,偶尔能得到一点不至于立刻毒死人的食物。
他的记录本越来越厚。上面不仅有自己的反应,还有其他“材料”的症状、死亡时间、薛九实验的规律与偏好。
他冷静地记录着一切,仿佛这具正在被各种毒物和蛊虫缓慢侵蚀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。
唯有在极深的夜里,当心口那只被种下的“噬心子蛊”因为母蛊的操控而开始蠕动,带来万蚁啃噬般的剧痛时,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和骤然绷紧的指节,才会泄露一丝并非源自记录者的痛苦。
逃跑?子蛊在心脏附近,薛九一念即可催动母蛊让其破体而出。
救人?他自己也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,记录者的身份脆弱如纸。
他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以各种凄惨的方式死去,听着绝望的哀嚎渐渐微弱,然后在记录本上添上冰冷的一笔。
希望是什么?早已碾碎在流亡路上的泥泞里,埋葬在无影山终年不散的毒雾中。
他只剩下近乎本能的“记录”,仿佛这是他与那个曾经名为“白辛”的文明世界,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。
直到那一天。
地牢外——如果那潮湿腥臭的洞穴可以被称为地牢的话,传来不同以往的喧哗,不是鞭打声和惨叫,而是兵刃交击的锐响,以及一种……仿佛能驱散阴霾的、清越的破空之声。
高昂尖锐的惨叫声变成了薛九手下那些凶徒的。
守卫们惊慌失措地跑去查看,然后便是更凄厉的短促惨叫,以及肉体被利落切开、重物倒地的闷响。
白辛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心口的子蛊似乎因为母蛊持有者的情绪剧烈波动而更加不安地扭动,带来一阵阵钝痛。他勉强抬起头,看向牢笼外昏暗的甬道。
光影晃动。
然后,一个人走了进来。
逆着洞口透入的、久违的天光——或者只是更远处火把的光?
那人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、清冷的光晕。他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,却纤尘不染,手中提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,剑身光洁如水,不沾半点血污。
他的面容看不真切,但那身姿挺拔如松竹,步履从容,与这污秽血腥的地狱格格不入,宛如谪仙临凡,又像是……一道劈开黑暗的利光。
薛九似乎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,声音尖利而愤怒,夹杂着难以置信和恐惧:“你是谁?!敢闯我无影山禁地!你可知……”
来者没有回答,甚至没有多看薛九一眼。剑光只是轻轻一闪。
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。
薛九的声音戛然而止。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怒与骇然之间,身体晃了晃,然后——像一尊被抽去骨架的泥塑,软软瘫倒在地,迅速化作一滩腥臭浓稠的血水。
他那些引以为傲的毒功、蛊术、长生不死的野望,在这绝对纯粹、极致锋锐的一剑面前,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。
死了。那个将他们拖入无边噩梦的恶魔,就这么轻易地、彻底地死了。
牢笼里死一般的寂静,然后,爆发出劫后余生的、带着哭腔的呼喊和嘈杂的感谢声。
“得救了……我们得救了!”
“仙人!是仙人来救我们了!”
“多谢仙人!多谢仙人救命之恩!”
白辛靠着石壁,怔怔地看着那滩血水,又看向那个收剑而立的身影。
心口的子蛊在薛九死去的那一刻,仿佛失去了某种维系,剧烈地抽搐了几下,然后竟渐渐平息下去,虽然并未消失,但那种被随时掌控生死的枷锁感,骤然一松。
巨大的茫然席卷了他。
得救了?就这样?不用再忍受那些非人的实验?不用再记录那些绝望的死亡?可以……出去了?
他听到有人哽咽着问那人的名号。
那人似乎顿了顿,才用清朗平和的嗓音回答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我叫徐君。”
徐君。
白辛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很简单的两个字,却仿佛带着某种斩断枷锁、带来光明的力量。
徐君并没有在此多做停留。他斩断了牢笼的铁锁,指明了出山的路径,留下了些简单的伤药和干粮,并告知附近城镇的方向,便转身离去,如同他来时一样突然。
对他而言,这或许只是修行路上一次随手为之的“斩妖除魔”,一次微不足道的插曲。
但对白辛,对牢笼里幸存下来的那些人而言,那是黑暗尽头唯一的光,是绝望中伸出的救赎之手。
白辛随着人群,踉跄着走出了困锁他许久的无影山。阳光刺痛了他久未见光的眼睛,新鲜的空气灌入肺腑,却带来一阵眩晕。
他回头望去,那笼罩在毒雾中的山影,仿佛一场醒不来的噩梦。
他活下来了。
但江南白家的公子白辛,已经彻底死在了家族覆灭的火海里,死在了流亡途中的泥泞中,死在了无影山的实验台上。
活下来的,是一个带着满身蛊毒旧伤、性情大变、唯有在医药毒理和冷静观察记录上还残留着过往影子的——白辛。
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,一边用自己那点医术勉强谋生,同时疯狂钻研以解除自身蛊毒和旧伤,下意识地观察着世间百态。
他需要理解这个在他遭遇巨变后显得如此陌生、又如此残酷与温柔并存的世界。
不断的记录,成了他重新建立与外界联系、确认自身存在的方式。
直到他漂泊到栖霞山附近,为了几味罕见的药材深入山中,遇到了那个咋咋呼呼却善良纯粹的林小鱼,那个温润细致的步卿云,那个……救过他一次、却显然早已不记得他的徐君。
当徐君用那双清澈见底、毫无杂质的眼睛,平静地看向他,白辛知道,徐君根本不记得无影山那个肮脏卑微、奄奄一息的记录者。
这样也好。
白辛想。就让他以一个全新的、古怪的医者兼观察者的身份,留在栖霞山吧。
这里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包容力,能容纳他的冷漠、他的记录癖、他那些效果卓著却口感可怕的药方,甚至他绝口不提的过去。
他可以远远地观察这道曾照亮他无边黑暗的“光”,如何在日常中生活,观察这群奇特的人如何构建一个温暖吵闹的小世界。
同时,用他自己的方式,确保这片小小的净土里,没有人再会经历他曾经历过的、因伤病而致的绝望。
于是,栖霞山的竹舍旁,多了一间药庐。白辛留了下来,成为了那个说话直接、医术通神、总拿着小本本、热衷于提供“苦口良药”的白先生。
只有极偶尔,在深夜独自整理记录时,他会停下笔,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心口早已沉寂、却仍留有细微疤痕的旧蛊位置,抬眼望向徐君竹舍的方向,镜片后的浅色眼眸中,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、难以解读的微光。
那里面有劫后余生的余悸,有对绝对力量的敬畏,有无法言说的感激。
或许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想要靠近那道光、却又怕自身残留的黑暗与冰冷将其玷污的,小心翼翼的距离感。
但这一切,都被他妥帖地收敛在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之下,封存在日益增厚的观察记录之中。
栖霞山的日常依旧鸡飞狗跳,温暖喧闹,而白辛,也依旧是那个有点古怪、却不可或缺的白先生。
只是他开的药,似乎对徐君格外“温和”一些——至少,从没给他灌过双倍的黄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