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步卿云。
我能进宗门内门,都说是因为天赋。
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那点天赋,像风里的烛火,得靠人仔细护着,才没灭。
护着我的人,是柳师姐。
她像一尊玉做的观音,不是庙里冷冰冰的那种,是活生生的,会笑,会累,会悄悄分你半块糖糕的那种。
她做事有种天然的妥帖,让你觉得,被这样对待过,才知道什么是“好”。
我正儿八经拜的师父,宗门里的大长老,恰恰相反。
他更爱谈论自己“峥嵘岁月”,爱听我们奉承他“修为通玄”。
真本事?教得云山雾罩,全靠你自己悟。
他说这叫“悟性考验”。哈。
我后来也悟了,他是怕。怕教出太出色的徒弟,衬得他如今更黯淡。
所以,我真正的本事,七分是自己熬夜苦读、偷看典籍琢磨的,三分是柳师姐手把手教的。她教我认药性,教我行针的力道,也教我“做事先看人”——给气虚的师弟备温补汤,给心燥的师妹备清心茶。
她让我觉得,修炼不只是为了登天,更是为了更好地照顾脚下这片土地,和土地上的人。
柳师姐太好了。好到像山巅的雪,你远远看着,就觉得心里干净。
可山下的泥泞不这么想。“
美好”在某些人眼里,不是用来仰望的,而是用来玷污的。
他们不敢碰她,就开始用舌头去舔舐她的影子。
一些“玩笑”开始在男弟子间流传,起初隐晦,后来渐渐露骨。
他们谈论她的腰身,揣测她的孤高,把她的善良解构成“故作姿态”,把她的清冷意淫成“别样风情”。仿佛在语言里剥开那层清辉,看她“跌落凡尘”,能给他们带来某种卑劣的快感。
我第一次听到时,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。天塌了?呃…不至于。
但心里那块最干净、最暖和的地方,好像突然被泼了污水,又冷又脏。
我去找师姐,结结巴巴,语无伦次。
她正在侍弄药材,听了,手顿了顿,继续抚平纱布,侧脸在日光下平静得像一尊雕像。
半晌,她才说:“卿云,污泥沾不上月亮。只是……别让污泥,脏了你看月亮的心。”
她忍了。不是软弱,是不屑。她觉得清者自清,浊者自言自浊。
她把所有精力都用在精进医术、照顾弟子上,好像这样就能筑起一道无形的墙。
直到那一次。宗门大比前,有人在她精心为受伤弟子准备的药浴里,动了手脚,加了令人皮肤刺痒难忍的“毛茛汁”。
那不是玩笑,那是恶毒的算计,是要毁了她最珍视的“尽责”之名。
柳师姐看着那个浑身红肿、痛苦不堪的小弟子,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她第一次,用我从未听过的冰冷声音,要求彻查。
过程很艰难,那些平日说闲话的人,此刻都成了“正直”的旁观者。
最终,只推出一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。
那天夜里,我去后山寻她。
她没坐在往常的望月石上,而是站在崖边,夜风吹得她衣袍猎猎作响,背影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。
她没回头,声音很轻,却像淬了冰:“卿云,你知道吗?有时候,太干净本身就是错。他们会想尽办法,把你拉进泥里,证明大家都一样脏。”
那一刻我明白,她的“忍”,不是不懂,是太懂了。
懂这污浊人间的游戏规则,却固执地不肯同流。直到这污浊,伤到了她要护着的人。
我站到她身边,说:“师姐,你做你想做的。我帮你。”
后来,她以雷霆手段,用医术和证据,将真正的幕后主使——一个嫉妒她、又垂涎她的内门执事——彻底扳倒,送进了戒律堂。
过程干脆利落,漂亮得让人心颤。
却也让她彻底被孤立了。
“看,她果然不是省油的灯。”“心机深沉啊。”
那些声音又来了,只是换了层皮囊。
她的清澈,在这里,终究是格格不入了。
扳倒一个坏人,改变不了滋生坏人的池塘。
她离开得很决绝。把该教的最后一点东西留给我,包括那套银针和《百草图鉴》。
她说:“卿云,我走了。不是败给他们,是放过自己。你记住,温柔要有刀刃,善良要有锋芒。保护好自己心里那片月光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我望着她御剑远去的身影,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:我记忆里的那个“完美”师姐,或许从来就是我内心深处渴望的一种象征——对纯粹、美好、无私的向往。我知道我美化了她,可她真实的样子,那份在浊世中坚持的“好”,比任何完美幻想都更值得我珍藏。
她走后,我看着这个曾经承载我所有憧憬,如今却显得格外沉闷、狭隘的宗门,看着师父依然在吹嘘往事,看着那些换了目标、开始打量其他女弟子的目光……
我知道,我也该走了。
离开,不是追随,而是成长。
是把她教我的“温柔”与“底线”,带到一个新的地方,用自己的方式去践行。
后来我到了栖霞山。这里鸡飞狗跳,没大没小,却有种粗糙的干净。我给林小鱼修屋顶,给徐君备温水,给白先生热饭菜……我用从师姐那里学来的“用心”,照顾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。
有时候,弥弥跳上窗台,碧眼瞅着我。我会想起师姐。
我知道我成不了她那样皓月当空的人,我更像一盏接地气的防风灯,光线昏黄,沾着烟火气,但能实实在在照亮脚下几步路,让身边的人感到暖和、踏实。
她是我心里永不坠落的月亮,而我,终于长成了能为自己、也为他人,在夜里点燃一盏灯的人。
粥香飘出来了,这次火候正好。
步卿云走向灶台,身影沉稳。过去的阴影与月光,都融进了此刻安稳升腾的蒸汽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