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三早晨,沈默在手机锁屏壁纸前停留了五秒。
顾暖的画——咖啡馆里那个悬浮状态的自己——每天早上都会这样出现六次:起床闹钟后一次,刷牙时误触两次,出门前检查三次。
每次都是一次微小的心率波动,像系统日志里反复出现的异常代码。
她今天特意选了《手册》推荐的“柔和权威”装束:米色针织衫,深灰长裤,珍珠耳钉。
但临出门前,她又把耳钉摘了——顾暖上次说珍珠反光会分散他的注意力。
这个细节决定让她在电梯里愣了神:她什么时候开始为患者的注意力调整着装?
诊所里,唐果今天T恤上印着“系统升级中,请勿断电”,正踮脚擦着咨询室门牌。
“沈医生早!”她压低声音:
“程教授已经在林医生办公室了,还有那个严肃的研究生。”
“气氛好凝重,像要开论文答辩会。”
沈默点头,目光扫过3号咨询室——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程教授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声音:“……情感移植的伦理边界必须重新定义……”
“顾先生来了吗?”她问。
“还没,离十点还有二十分钟。”唐果眨眨眼:
“不过苏小姐在休息室等你。她说只需要五分钟。”
沈默皱眉。
苏晚舟的二次造访不在任何计划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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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息室里,苏晚舟站在窗前,手里不是平板,而是一个老式牛皮档案袋。
“沈医生,抱歉再次打扰。”她转身,眼下有淡青色阴影:
“昨晚顾暖通宵画画了。”
“画了二十几张速写,全是同一个人。”
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。
“是你。”苏晚舟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素描复印件——模糊的影印下,能辨认出是沈默的侧脸,线条比咖啡馆那幅更密集,几乎有些偏执的细致。
“这也许只是治疗过程中的正常移情。”沈默用专业语气说。
“正常?”苏晚舟走近一步,声音压低但锋利:
“顾暖上一次这样画一个人,是他母亲去世那年。”
“他画了三个月,直到昏倒送医。”
“医生说他‘情感摄入过载导致衰竭’。”
她抽出第二张复印件——是情绪监测应用的截图。
蓝色线(顾暖自身情绪储备)在过去三天持续下降,黄色线(接收他人情绪)却反常地平稳。
“看这里。”苏晚舟指尖点着一个时间点:
“昨天下午四点,蓝色线有小幅回升。”
“那时他在干什么?”
沈默不需要回忆。
昨天下午四点,她在诊所给顾暖发了那条“从中间开始”的消息。
“你认为是我影响了他的情绪储备?”
“我知道是。”苏晚舟把复印件塞回档案袋:
“沈医生,我不是来责怪你。”
“顾暖需要帮助,而你可能真的能帮他——你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互补的。”
“但我要你明白风险。”
她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旧照片,推到沈默面前。
泛黄的相片上,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两三岁的小男孩站在画架前。
女人眉眼温婉,但眼神有种过度明亮的脆弱感。
小男孩紧紧抓着她衣角,眼睛直直盯着镜头——那眼神沈默熟悉,是顾暖观察时的眼神。
“这是我姑姑苏澜,和四岁的顾暖。”苏晚舟说:
“拍这张照片三个月后,姑姑在画室里烧掉了所有作品,然后……消失了三天。”
“找到她时,她坐在公园长椅上,反复说‘颜色太吵了’。”
沈默看着照片上母子相牵的手:“她后来……”
“疗养院住了两年,然后去世。”苏晚舟收回照片:
“医生诊断是‘急性情感感知障碍引发的精神分裂’,但程教授当年的笔记里写的是‘共情能力不可逆过载’。”
“顾暖遗传了她的特质,但表现相反——他不是被击垮,而是建立了一套精密的‘情绪处理系统’。”
“只是这系统最近开始不稳定了。”
“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?”沈默问。
“因为顾暖今早给我打电话。”苏晚舟直视她:
“他说,他昨晚画画时第一次‘没有听到杂音’。”
“平时他画画,会同时接收颜料情绪的‘颜色’、画纸的‘质感’、甚至过往使用者的‘残留情绪’。”
“但画你的时候,是安静的。”
沈默感到喉咙发紧。
“他说你像……”苏晚舟顿了顿:
“像一个情感真空室。”
“在你身边,他能暂时关闭接收器。”
“这可能对他来说是救赎,也可能是新的依赖——危险的依赖。”
墙上的钟指向九点五十五分。
“我该去准备咨询了。”沈默说。
苏晚舟点头,递给她一张名片:“我的私人号码。”
“如果他出现任何过载迹象,立刻联系我。”
“我有应急方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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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点整,顾暖准时推门进来。
他今天看起来……疲惫,但眼神清亮。
帆布包比平时鼓,似乎塞了很多东西。
“沈医生。”他坐下,没有寒暄:
“我昨晚画到凌晨四点。”
“苏小姐告诉我了。”沈默说,注意到顾暖眉头微挑——他没想到她们有联系。
“她还说了什么?”他问,声音平静。
“说了你母亲的事。”
顾暖沉默了几秒。
咨询室里的空气仿佛变稠了。
“那你现在知道了。”他最终说:
“我可能是个实验副产品,遗传了某种不稳定的情感能力,还可能有精神崩溃的家族风险。”
“这会影响你的治疗方案吗?”
这个问题锋利得像手术刀。
沈默放弃预设答案:“不会影响治疗方案,但会影响我的……理解。”
“理解什么?”
“理解你为什么愿意接近一个‘情感真空室’。”沈默引用苏晚舟的词:
“理解你为什么需要安静。”
顾暖的眼神变了。
那种观察者的锐利褪去,露出底下某种更脆弱的东西。
“真空不伤人。”他低声说:
“噪音才伤人。”
他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硬皮素描本——不是平时那个,而是更旧、边角磨损的。
“这是我十六岁时的画册。”他翻开第一页,上面是铅笔涂鸦的少年自画像,眼神阴郁:
“那年开始,我正式学习‘情绪处理’。”
“苏晚舟教我的——她是经济学硕士,但最懂系统管理。”
沈默看着那些画:密集的线条,反复涂抹的阴影,每张画旁都有标注——“今日接收情绪:7种,强度:高,处理时间:3小时”,“尝试屏蔽视觉输入,失败”,“发现音乐可以部分覆盖”。
“这些是你自己记录的数据。”沈默说。
“生存记录。”顾暖翻到中间一页,画面突然变得简洁——是一个空房间,只有一扇窗,窗外什么都没有,“十八岁那年,我第一次成功建立‘真空室’。”
“在想象中。”
“维持了十分钟。”
他抬头看沈默:
“你是我在现实中遇到的第一个真人版真空室。”
“靠近你时,那些嘈杂的情绪信号……会衰减。”
“像进入隔音舱。”
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。
她想起苏晚舟的话:“危险的依赖”。
“顾暖……”她选择直接:
“这种‘安静’,如果变成依赖,可能会……”
“可能会让我在你不在时更难以忍受噪音。”顾暖接完她的话:
“我知道。”
“苏晚舟警告过我,就像她当年警告我母亲不要过度依赖某些‘情绪稳定剂’。”
他合上画册:
“但我还是来了。”
“因为真空虽然可能成瘾,但至少让我知道……我不必永远活在噪音里。”
“有那么十分钟,二十分钟,我是安静的。”
沈默感到一阵陌生的冲动——想说些什么,不是治疗方案,不是专业分析,而是……别的。
“那昨晚画画时,”她听见自己问:
“你在想什么?”
顾暖愣了愣,然后笑了——那种真实的,抵达眼睛的笑。
“在想你的耳垂。”他说:
“上次咨询时我就注意到,你紧张时会无意识地摸右耳垂。”
“但今天你戴了耳钉吗?没有。”
“所以也许你不那么紧张了。”
沈默的手几乎要抬起来摸耳垂,但她控制住了。
“这是观察,不是答案。”她说。
“好吧。”顾暖靠回沙发:“昨晚我在想……如果你真的开始‘感受’,会是什么样子。”
“不是计算出来的模仿,是真的感受。”
“然后我画了二十几张速写,尝试捕捉那种可能性。”
他从包里又抽出一张纸,对折着推过来。
沈默展开。
纸上是她——但又不是她。
这张画里的女人眉头微蹙,嘴角却带着极淡的笑意,眼睛里有一种她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的……温度。
那是某种介于困惑与接纳之间的复杂神情。
下面写着:
《假设:如果系统允许误差积累到临界点》
“这是我今天想做的。”顾暖说:
“不探索过去,不规划未来,就处理现在——处理这个‘现在’:我可能需要你的真空,你可能需要我的……噪音?或者说,数据?来学习感受。”
他顿了顿:
“我们做一个交换。”
“每次咨询,我给你一个‘情绪样本’——真实的,我此刻感受到的。”
“你尝试不用手册,直接回应。”
“作为交换,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,我会如实回答。”
沈默看着那张画。
画里的女人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,像某个可能的自己。
“这是规则三吗?”她问。
“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
咨询室安静下来。
窗外有鸽子飞过,翅膀拍打的声音清晰可闻。
沈默想起程教授的研究方案,想起林砚的警告,想起苏晚舟的档案袋。
然后她想起今天早上,看着锁屏壁纸上那个悬浮的自己时,心里那一闪而过的念头:
“如果坠落呢?”
她抬头看顾暖。
“好。”她说:
“从今天开始。”
“第一个情绪样本是什么?”
顾暖闭上眼睛,三秒后睁开。
“此刻……”他说:
“是期待混合着恐惧。”
”比例大概是6:4。”
“生理反应:手心微汗,胃部轻微抽搐,但心跳平稳——因为知道你在观察。”
沈默的大脑本能地想分析“期待与恐惧的比例测量方法”,但她强行关闭那个进程。
她只是看着他,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反应:心跳确实在加快,手指有些凉,喉咙发干。
“我的回应是……”她缓慢地说,让词语在出口前不被审查:
“我也有恐惧。”
“比例未知。”
“但期待……可能也有。”
她说完,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对患者有个人情绪。
顾暖的眼睛亮了——不是比喻,是真的,虹膜在光线下显出一种明亮的灰绿色。
“误差开始积累了。”他轻声说。
咨询结束的铃声响了。
顾暖收拾画册时,沈默说:“下周同一时间?”
“嗯。”他走到门口,又停下:“沈医生。”
“嗯?”
“你今天没戴耳钉,是对的。”他说:
“珍珠的反光会干扰我观察你瞳孔的变化。”
他离开后,沈默独自坐了很久。
她打开手机,翻到那张锁屏壁纸,又翻到顾暖刚给她的新画。
两个版本的她,在屏幕上并排。
一个悬浮,一个临界。
她打开加密日记,写下:
日期:10月25日
实验进度:误差开始系统性地积累。
观察对象S-01提供的情绪样本:期待与恐惧(6:4)。
我的回应:承认存在相似情绪。
风险评估:依赖可能形成。
但更风险评估:可能已经形成。
她停笔,看向咨询室的门——顾暖离开时轻轻带上的门。
门外传来唐果压低的声音:“林医生,程教授说会议改到下午了……”
然后是林砚的回答:“好。”
“沈医生还在咨询室?”
“刚结束。”
“需要叫她吗?”
“不用。”
“让她……消化一会儿。”
沈默关掉日记,站起来。
她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顾暖走出大楼。
他没有直接离开,而是在梧桐树下站住,抬头看向她咨询室的窗户。
距离太远,她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但她知道,他在观察。
而她,也在观察他观察她的这个事实。
一种无限递归的凝视。
手机震动,程教授的消息:
程述白:下午三点,讨论初步数据。
带上你对S-01的所有观察记录。
沈默回复:
沈默:我会准备。
她发送,然后打开相机,对准楼下那个抬头的身影,放大。
屏幕里,顾暖似乎察觉到什么,突然笑了——对着她窗户的方向,挥了挥手。
沈默没有放下手机。
她按下了快门。
照片存进一个新建的、没有命名的相册里。
第一张。
误差在蔓延。
系统在记录。
而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,正在从真空坠向大气层,开始摩擦,开始发热,开始发出自己从未听过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