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明在2号咨询室里转第八圈。
“我不该碰的。”他喃喃自语,手指互相绞紧。
“我知道不应该,但我看见它掉在地上,就想……”
沈默保持平静表情,但心里在分神——咖啡因的效果还没消退,顾暖说的那句“也许痛苦也比真空好”像段卡住的音频,在她脑子里循环播放。
“李先生。”她打断他的转圈。
“请坐下,具体说说发生了什么。”
李明颓然坐下,双手摊开在膝盖上。
沈默注意到他的指关节红肿得更厉害了。
“地铁扶手。”他声音发颤。
“今天早高峰,有人下车时,手套掉在扶手上,一只毛线手套,浅灰色的,看起来很……旧,我盯着它看了三站路,然后……我戴上了。”
“你戴上了陌生人的手套?”沈默尽量不让声音露出惊讶。
“就三秒!”李明辩解,“马上摘下来了。”
“但我现在……”他举起双手。
“我感觉有东西在皮肤下面爬。”
“细菌,病毒,还有……那个人的皮肤碎屑。”
“它们渗进来了。”
沈默的大脑自动调出治疗方案:这是强迫症的典型“污染恐惧”升级。
需要引导患者认知重构,挑战非理性信念。
但她今天不想用标准方案。
“李铭,”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而非“李先生”。
“你戴手套的那三秒,除了恐惧,还有别的感觉吗?”
李明愣住了。
他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问题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“试着回忆。”沈默向前倾身。
“手套的触感是什么样?毛线是粗糙还是柔软?戴上时温度如何?”
李明闭上眼睛,眉头紧皱。
几秒后,他低声说:“软的,洗过很多次的那种软。还有点……温热。”
“像刚被人摘下。”
“所以你接触的不只是‘污染物’。”沈默说。
“还有一个陌生人手掌的形状,他的体温残余,他选择浅灰色手套的品味,他可能刚去过的地方——也许是上班路上,也许是去医院探望谁。”
李明睁开眼睛,眼神困惑:“沈医生,这……这不应该强调。”
“应该让我认识到接触是安全的,而不是……”
“而不是什么?”沈默问。
“而不是承认接触是有内容的?有信息的?甚至有……人性的?”
她说到“人性”这个词时,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。
李明沉默了很久。
咨询室里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。
“那三秒,”他终于说。
“其实挺暖和的。”
“地铁空调太冷,那手套……很暖和。”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:
“然后我才开始害怕。”
沈默感到一种陌生的成就感——不是治愈患者的成就感,而是突破某种框架的、笨拙但真实的成就感。
“今天的家庭作业。”她说。
“回家找一件你很久没碰的旧物——毛衣,围巾,什么都行。”
“戴上或穿上它,感受它传递的信息:不只是‘可能脏了’,还有它承载的记忆,它见证的时刻。”
李明瞪大眼睛:“但细菌……”
“记录你的焦虑值,像以前一样。”沈默说。
“但这次,也记录除了焦虑之外的感觉。”
“任何感觉。”
送走李明后,沈默在咨询室里多坐了三分钟。
她在平板上快速记录:
李明,第六次咨询。
偏离标准ERP方案,引入感知重构。
患者反应:初期困惑,后续出现非焦虑性感知描述(温暖、柔软)。
待观察效果。
她停顿,然后加上一句私人笔记:
尝试不按手册操作的第一例。
结果:未失控。
甚至可能更好。
门被敲响。
林砚倚在门框上,手里端着两个咖啡杯。
“听说你取消了本周的非必要预约。”他把一杯咖啡放在她桌上。
“程教授刚打电话来,语气不太高兴。”
沈默接过咖啡——是诊所楼下的连锁品牌,不是“荒野咖啡馆”的手冲。
她突然意识到,自己能尝出区别了。
“我需要时间处理实验数据。”她说。
“实验数据?”林砚走进来,关上门。
“你指和顾暖在咖啡馆的‘非正式会面’?”
沈默的手指收紧。
林砚怎么知道?
“唐果看见你了。”林砚直接回答了她的疑问。
“她今早去那家咖啡馆买早餐卷。”
“她以为你在约会,很兴奋地跑来告诉我。”
“不是约会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砚坐下。
“但程教授如果知道,会怎么解读?他的得意门生,在和被标记为‘S-01’的实验对象进行非正式社交?”
沈默直视他:“顾暖不是实验对象,他是我的患者。”
“现在是。”林砚的表情变得严肃。
“默默,你知道程教授为什么对顾暖这么感兴趣吗?不只是因为他的超常共情能力。”
沈默等待下文。
林砚压低声音:“程教授二十年前的情感剥离实验,最初的研究对象中,有一个是顾暖的母亲。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“什么?”
“苏澜,画家,顾暖出生前参与过程教授的早期研究。”林砚快速说。
“她在顾暖三岁时去世,官方记录是产后抑郁导致的意外,但程教授的私人笔记里提到……她的共情能力出现了‘不可逆的过载’。”
沈默感到一阵寒意:“顾暖知道吗?”
“我不确定。”林砚摇头。
“但程教授认为,顾暖的特殊能力可能不是天生的,而是……某种代际传递的实验副作用。”
“他想确认这点,所以才同意你进行‘真实互动’实验——他想观察,一个情感认知障碍者和一个可能携带实验影响的人,互动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。”
沈默站起来,走到窗边。
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,一切都正常得刺眼。
“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。”她背对着林砚说。
“程教授让我协助记录数据。”林砚承认。
“但我没告诉你,是因为……”
“因为你想看看,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怎么做?”沈默转身,声音出奇平静。
“更真实的数据,不是吗?”
林砚的表情闪过一丝痛楚:“不是。是因为我想保护你。
如果你知道顾暖的背景,你可能永远不会真正走近他。
但程教授是对的——也许他是唯一能突破你系统的人,因为你们在某种意义上是……同类。”
“同类。”沈默重复这个词,感到一阵荒谬。
“一个感受太多的人,和一个感受不到的人,是同类?”
“都在系统的两侧。”林砚站起来。
“默默,我不反对你和顾暖接触。”
“但你要知道你在进入什么。”
”程教授的议程不只是学术研究,他……他想证明一些东西,一些可能很危险的东西。”
“比如?”
“比如情感可以被量化、移植、重构。”林砚走到门口。
“比如你和他,可能是某种新‘情感模式’的原型。”
他离开后,沈默独自站在咨询室里。
阳光从百叶窗缝隙切进来,在她脚下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,像监狱栏杆的影子。
手机震动。
顾暖的消息:
顾暖:今天咨询时忘了说。
你问为什么帮你——还有一个原因。
顾暖:因为我母亲也有情感认知问题。
不过她是另一个极端:过度连接,直到断裂。
顾暖:也许我在你身上,想找到某个答案:
有没有一条中间的路?既不隔绝,也不被淹没。
沈默盯着屏幕。
她想起林砚刚说的话:“顾暖的母亲,苏澜,画家,参与过程教授的早期研究。”
她打字:
沈默:你母亲的事,愿意聊聊吗?
发送前,她删掉了。
改成:
沈默:周三咨询,如果你想聊任何事,包括你母亲,我都在听。
更专业,更安全。
但三十秒后,她又删掉了。
最终她什么也没发,只是把手机扣在桌上。
门被轻轻推开。
唐果探进头来,今天T恤上印着“正在加载人性……1%”。
“沈医生,”她小声说。
“有位苏小姐找你,没有预约,但她说认识顾暖先生。”
沈默皱眉:“苏小姐?”
“苏晚舟。”一个女声从唐果身后传来。
走进来的女人二十七八岁,穿着剪裁利落的灰色西装,短发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如扫描仪。
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,像拿着武器。
“沈医生,打扰了。”苏晚舟点头。
“我是顾暖的编辑,也是他唯一紧急联系人。”
“他今天下午状态异常,取消了所有工作安排。”
“我担心和心理咨询有关,所以冒昧前来。”
唐果识趣地关上门离开。
沈默示意苏晚舟坐下:“顾暖取消工作安排,为什么认为和我有关?”
“因为他从昨天开始就在整理旧物。”苏晚舟打开平板,调出照片——是顾暖工作室的照片,地上摊开着旧画箱、素描本、信件,“还反复问我要不要写回忆录。这不像他。顾暖从不愿回头看。”
沈默保持专业表情:“心理咨询有时会触发对过去的探索,这是正常进程。”
“正常?”苏晚舟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。
“沈医生,你了解顾暖的真实状况吗?他不仅‘共情能力强’,他能直接吸收情绪。”
“像海绵吸水,但挤不出来。”
“这些年,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被填满的。”
她调出另一张图表——是某种情绪波动记录,曲线像地震波。
“这是我为他开发的情绪监测应用。”
“黄色是接收到的他人情绪强度,蓝色是他自己的情绪储备。”
“你看这里,”她放大一段。
“去年十二月,他办完画展后,蓝色线几乎触底。”
“他耗尽了。”
沈默看着那些曲线。
它们太像医学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了。
“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”她问。
“因为顾暖今早给我发消息。”苏晚舟直视她。
“他说,他遇到了一个‘可能理解真空是什么感觉’的人。”
“那个人是你,对吗?”
沈默无法否认。
“那么请你理解这个。”苏晚舟的指尖点在平板上。
“顾暖的系统已经超载。”
“如果你带他进入更深的情绪探索,而没有给他足够的‘排放阀’,他可能会崩溃。”
“就像我母亲。”
沈默顿住:“你母亲?”
“苏澜。”苏晚舟的声音变冷。
“顾暖的母亲,也是我的姑姑。”
“她死于情感过载后的精神崩解。”
“我们家族有这个诅咒——感受太多,直到断裂。”
她站起来:
“我不反对心理咨询。”
“但我需要你保证,不会为了你的‘实验’或‘研究’,把他推到悬崖边。”
“他已经站在边缘了。”
苏晚舟离开后,沈默在咨询室里坐到黄昏。
三个人的话在她脑海里回旋:
林砚说:你们是同类。
顾暖说:有没有一条中间的路?
苏晚舟说:他已经站在边缘了。
窗外,晚霞把天空染成渐变的橘红,像一幅过度渲染的水彩画。
沈默打开手机,找到顾暖那条未回复的消息。
她盯着那句“也许我在你身上,想找到某个答案”,手指悬在屏幕上方。
最终,她打字:
沈默:周三咨询,我们可以从中间开始。
沈默:不探索过去,不强制未来,就处理现在。
沈默:以及,如果你感觉过载,任何时候可以喊停。
这是规则一。
她发送了。
几乎立即,回复来了:
顾暖:规则二呢?
沈默想了想:
沈默:规则二:我也能喊停。
顾暖:成交。
顾暖:PS:今天其实画了一幅新画。
想看看吗?
沈默的心跳快了一拍。
她还没回复,图片已经传过来了。
是一幅速写:咖啡馆的角落,一个穿着毛衣的女人端着咖啡杯,眼睛望着窗外。
她的表情不是平静,也不是困惑,而是某种……悬浮的状态。
像在真空和大气层之间,短暂地失重。
下面有一行字:
《系统误差时刻:当精密仪器遇见不确定变量》
沈默放大图片,看了很久。
然后她做了件自己都意外的事——她把图片保存了,设成了手机锁屏壁纸。
屏幕暗下去,又亮起。
画中的自己,在每一次解锁时,都会出现一次。
像某种温柔的提醒:
误差正在发生。
系统正在松动。
而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,正在那片真空中,开始缓慢地、不确定地、但不可逆转地——坠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