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议室的白炽灯太亮了。
沈默坐在长桌一侧,面前摊开着笔记本,屏幕上显示着整理好的观察记录——都是修改过的版本,删除了“掌心微汗”、“心跳加速”、“不计算回应”这些词,替换成“患者表现出移情倾向”、“治疗师保持专业边界”。
程述白教授坐在主位,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。
那个研究生陈越坐在他右手边,膝盖上放着平板,随时准备记录。
“所以过去两周,”程述白翻看着打印版的报告:
“你和S-01——顾暖,进行了四次正式咨询,一次非正式会面。”
“观察到他的共情能力确实具有生理性基础,且能识别你的‘社会化表演’。”
“是。”沈默说,声音平稳。
“但他没有因此中断治疗。”程述白抬眼:
“反而增加了投入度。”
“甚至开始向你展示私人画册、童年记录。”
“这符合‘情感补偿机制’——缺失者与过载者本能地相互吸引。”
陈越的笔在平板上快速滑动。
“程教授,”沈默说:
“我不确定‘吸引’是合适的词。”
“这更像是……功能性互补。”
“功能性能解释他为你画二十几张素描吗?”程述白温和地问:
“能解释他监测到在你身边时‘噪音衰减’吗?沈默,我们要诚实面对数据。”
沈默的手指在桌下收紧。
她想起顾暖那句“真空不伤人,噪音才伤人”。
“我的确观察到,顾暖在我面前更容易建立情感边界。”她选择专业表述:
“这可能是因为我的情感反馈模式更可预测,减少了不确定性带来的情绪消耗。”
程述白笑了,那种老师看着优秀学生的笑容:“很好的理论化。”
“但让我们看看实际数据。”
他示意陈越,平板被连接到投影仪,屏幕上出现复杂的脑波图对比。
“这是顾暖在普通社交场景下的脑波。”程述白指着红色密集的区域:
“过度活跃的镜像神经元活动,边缘系统持续激活——典型的共情超载状态。”
“而这是……”
画面切换。
脑波图变得平缓许多。
“这是他在你咨询室时的脑波。”程述白说:
“虽然只有两次非正式监测的数据,但趋势明显。”
“沈默,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沈默盯着那些曲线。
它们在屏幕上安静地延伸,像被抚平的海浪。
“意味着我可以帮助他建立稳定的情感调节机制。”她说。
“不止。”程述白关掉投影,会议室恢复一片死白的光:
“意味着你可能是一个‘情感调节器’的原型。”
“如果我们能解析你的‘真空’是如何产生的,如何维持的,也许能开发出针对共情超载者的干预工具。”
他身体前倾,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:
“二十年前,你母亲参与我的研究时,我们尝试的是‘情感剥离’——把过载的部分移除。”
“但结果你看到了,那不可逆,且危险。”
“而现在……你展示了另一种可能:不是剥离,而是‘调节’。”
“用你的系统,去平衡他的系统。”
沈默感到喉咙发干:“我母亲……”
“她也有情感认知特质,虽然和你方向不同。”程述白语气放柔:
“她过度逻辑化,但她的逻辑是防御性的,为了保护自己不被伤害。”
“而你的逻辑……更像是天生的操作系统。”
“更稳定,更可预测。”
他顿了顿:
“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我选择你作为长期观察对象。”
“沈默,你不是我的实验品,你是我的希望——希望证明情感认知差异不是缺陷,而是一种可能的人类进化方向。”
会议室陷入沉默。
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嗡鸣。
“那顾暖呢?”沈默最终问:
“他的能力如果是遗传自他母亲,而您当年也研究过他母亲……”
程述白的表情凝滞了一瞬。
很短,但沈默捕捉到了。
“苏澜是个悲剧。”他声音低沉:
“我当年太年轻,太激进。”
“我以为能帮她把过载的共情能力‘调低音量’,但那种干预……失败了。”
“她的系统崩溃了。”
他摘下眼镜,揉了揉鼻梁:
“顾暖继承了她的能力,但似乎发展出了更坚韧的自我调节机制。”
“加上苏晚舟那孩子帮他建立的情绪管理系统……他存活下来了,甚至能利用这种能力进行艺术创作。”
“这是个奇迹。”
“而现在您想研究这个奇迹。”沈默说。
“我想理解这个奇迹。”程述白纠正:
“如果我能理解顾暖如何管理他的能力,你如何运作你的系统,也许我能帮助更多在两端挣扎的人。”
他重新戴上眼镜:
“所以我想请你继续这个实验。”
“但增加一个环节:我需要你尝试主动调节他的情绪状态。”
“不是被动提供‘真空’,而是主动介入。”
“比如,当他出现过载迹象时,用你的方式让他平静下来。”
沈默的大脑快速计算风险。
主动介入意味着更深的连接,更模糊的边界,更危险的依赖。
“这不伦理。”她说。
“如果这是治疗的一部分呢?”程述白反问:
“如果这是他需要的帮助呢?沈默,伦理守则的初衷是保护患者,而不是成为帮助患者的障碍。”
陈越终于开口,声音年轻但冷静:“沈医生,我们设计了一个阶段性方案。”
“从低风险干预开始,比如当他描述情绪过载时,引导他进行结构化描述,用你的逻辑性帮助他整理混乱的情绪信号。”
“每一步都有监测,你可以随时中止。”
他递过来一份新文件:《情感调节实验第一阶段方案》。
沈默翻开。
里面详细列出了十二种“干预技术”,从“共情性重述”到“逻辑性拆解”,每种都有风险评估和退出机制。
设计得很专业,很严谨。
严谨得令人窒息。
“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她说。
“当然。”程述白站起来:
“下周给我答复。另外……”
他走到门口,回头:
“沈默,我知道林砚可能跟你说了一些事。”
“关于我当年的研究,关于他的未婚妻。”
“我想告诉你——是的,林砚的未婚妻也参与过我的早期实验。”
“她的去世……我有责任。”
“但正因为这些代价,我才更谨慎,更知道边界在哪里。”
他离开后,会议室里只剩下沈默和陈越。
“沈医生。”陈越整理着资料,没有看她:
“程教授是真心想帮助人。”
“只是有时候……他的愿景太大,大到会让人忘记个体有多脆弱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参与?”沈默问。
陈越停顿:“因为我姐姐是自闭症谱系,情感识别困难。”
“我想找到一种方法,让她能理解别人的感受,而不被感受淹没。”他抬头,眼神清澈:
“我相信程教授的方向是对的,只是需要更多……人性化的执行。”
他也离开了。
沈默独自坐在会议室里。
白炽灯的光线在桌面上反射,刺得眼睛发疼。
手机震动。
顾暖的消息:
顾暖:今天画了幅新画。
叫《系统漏洞》。
顾暖:画的是两个本不该兼容的系统,在某处代码里出现了允许数据交换的后门。
顾暖:要看看吗?
沈默盯着屏幕,很久很久。
然后她回复:
沈默:明天吧。
沈默:今天有点累了。
这是她第一次对顾暖说谎。
她不累,她只是……需要处理刚才获得的信息量。
离开会议室时,林砚等在走廊尽头。
他靠着墙,手里拿着两罐咖啡,递给她一罐。
“程教授又给你布置新任务了?”他问。
沈默接过咖啡,没打开:“他想让我主动干预顾暖的情绪调节。”
林砚的表情僵硬了:“你答应了?”
“还没。”
“别答应。”林砚的声音压低,但锋利:
“沈默,听我说。”
“程教授的研究……他的最终目的不是帮助人,是证明一个理论:情感可以被数字化、模块化、移植。”
他抓住她的手臂:
“当年我的未婚妻,她同意参加实验,是因为她想‘感受更多’。”
“她天生情感淡漠,想体验更丰富的情绪。”
“程教授说可以‘移植’一些情绪模块给她……但移植后,她的系统崩溃了。”
“不是生理性的,是心理性的——她无法处理那些不属于她的情绪。”
沈默感到一阵寒意:“顾暖的母亲……”
“也是类似的实验。”林砚松开手,声音颤抖:
“程教授以为他进步了,以为从‘移植’进化到‘调节’就更安全。”
“但本质没变——他还是在把人的情感当系统来操作。”
“而系统……是会崩溃的。”
走廊尽头的窗户外,天色渐暗,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。
“那你为什么还在他身边工作?”沈默问。
“因为我要知道真相。”林砚的眼神里有种痛苦的执着:
“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,要知道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。”
“而且……我要保护你。”
他看着沈默:
“你和顾暖,你们在自然而然地进行某种……情感交换。”
“这可能才是真正的调节——不是自上而下的实验干预,而是两个个体自发的、有机的互相适应。”
“别让程教授把它变成另一个实验项目。”
沈默握紧咖啡罐,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。
“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?”
“因为顾暖今早给我看了他新画的草稿。”林砚拿出手机,调出一张照片——是那幅《系统漏洞》的模糊照片。
画面上是两个交织的、半透明的系统结构,在某个交界处,有一个温暖的、橙黄色的光点,像漏洞,又像连接点。
“他问我,这个漏洞是缺陷,还是特性。”林砚说:
“我回答不出。”
“但沈默……我觉得,你可能已经在这个漏洞里了。”
沈默看着那张照片。
橙黄色的光点很小,但在冷色调的系统结构里,明亮得灼眼。
手机又震了。
这次是苏晚舟:
苏晚舟:紧急。
顾暖的情绪监测出现异常波动。
蓝色线(自身储备)在快速下降,但黄色线(接收他人情绪)几乎归零。
他从下午开始就“接收不到情绪”了。
你在哪里?
沈默的心脏一紧。
她打字:
沈默:他人在哪?
苏晚舟:画室。
不肯开门。
说“需要绝对安静”。
沈默抓起包,冲向电梯。
林砚在后面喊:“怎么了?”
“顾暖出问题了。”她按下电梯按钮:
“他关闭了接收器……可能是永久性的。”
电梯门打开,关上。
下降的数字在跳动。
沈默靠在电梯壁上,看着手机里顾暖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:“今天画了幅新画。叫《系统漏洞》。”
她忽然明白了。
那个漏洞,可能不是两个系统之间的连接点。
而是一个系统为了连接另一个系统,主动在自己身上凿开的洞。
而凿洞的过程,是会流血的。
电梯到达一楼。
门开,沈默冲出去,拦了辆出租车。
“东湖路,青枫公寓。”她说:“快。”
车窗外,城市夜色流淌而过。
沈默握紧手机,屏幕上是顾暖画室的地图定位。
她想起程教授的话:“你可以帮助他建立稳定的情感调节机制。”
想起林砚的话:“别让程教授把它变成另一个实验项目。”
想起顾暖的话:“真空不伤人,噪音才伤人。”
然后她想起今天下午,当程教授展示那些脑波图时,自己心里那一闪而过的念头:
“我希望他能安静。”
而现在,他真的安静了。
绝对的安静。
出租车在夜色中疾驰。
沈默看着前方,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:
她已经无法计算这个局面的最优解了。
因为变量太多,参数太复杂,而其中最重要的那个变量——她自己的反应——正在变得不可预测。
系统漏洞。
是的。
她已经在漏洞里了。
而漏洞之外,是万丈深渊,还是新的天地?
她不知道。
出租车停下。
沈默付钱,下车,抬头看向那栋公寓楼的某一扇窗。
灯光亮着。
她跑进大楼,按下电梯。
在等待电梯下降的三十秒里,她做了今天唯一一个完全没有计算的决定:
无论看到什么,无论发生什么,她都会先问:
“顾暖,你现在需要什么?”
不是“我应该做什么”。
不是“治疗手册建议什么”。
而是“你需要什么”。
电梯门开。
她走了进去。
系统仍在运行,但某个核心指令,已经被永久性地修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