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四上午九点四十分。
沈默对着浴室镜子,第13次调整嘴角弧度。
“程教授,这是我的社会化进度报告。”她练习着微笑,声音平稳。
“过去三个月,我成功维持了职业身份,没有出现重大暴露事件。”
镜子里的女人穿着米白色套装,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,唇膏是低调的豆沙色——全是按照《手册》“学术场合得体着装指南”选择的。
但眼睛。
沈默凑近镜子,观察自己的眼睛。
虹膜是普通的深棕色,但眼神……她想起顾暖素描上的标注:“眼睛无变化(像AI换脸)”。
她试着让眼睛“带上笑意”。
根据手册第156条,真诚的微笑会牵动眼轮匝肌,产生眼角细纹。
她调动面部肌肉。
镜子里的女人眼角挤出细纹,但瞳孔依旧平静无波。
失败。
手机震动,唐果的消息蹦出来:
唐果:沈医生!程教授的车到楼下了!
林医生让我提醒你,他今天带了个研究生一起来,让你做好被“观察评估”的心理准备。
沈默的手指收紧。
评估。
程述白最喜欢的词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,拎起公文包出门。
经过客厅时,她的目光掠过茶几——那里本该空无一物,但现在放着一本素描本。
顾暖的素描本。
昨晚他根本没拿走。
他只是翻开看了看,然后合上,留在便利店桌上。
是沈默自己,在离开时下意识地把它塞回了帆布袋。
现在它躺在她家的茶几上,像个闯入者。
沈默停顿三秒,然后快步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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诊所里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紧张感。
唐果今天没穿搞笑T恤,而是换了件正经的衬衫裙,连马尾辫都梳得格外整齐。
她正拿着抹布疯狂擦拭前台,尽管那里已经一尘不染。
“沈医生早!”她压低声音。
“程教授在3号咨询室,林医生在陪他说话。”
“那个研究生……在休息室,看起来好严肃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沈默调整呼吸。
“我上午十点有预约,患者李明,准时带他到2号室。”
“明白!”唐果顿了顿,凑近些。
“沈医生,你还好吗?你看起来……”
“我很好。”沈默打断她。
“按流程工作。”
她走向自己办公室,却在走廊被林砚拦住。
林砚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装,连领带都系得一丝不苟——这对他来说是罕见的正式。
“默默。”他压低声音。
“程教授心情不错,但那个研究生,姓陈,是专攻情感认知障碍方向的。”
“程教授特意带他来,意思很明显。”
“评估我的‘社会化程度’。”沈默说。
“不只。”林砚的眼神复杂。
“程教授最近在申请一个新项目,关于‘情感模拟系统’的伦理边界。”
“他可能需要一个……成功案例。”
沈默感到后颈发紧。
“我是案例?”
“你是他最得意的作品。”林砚拍了拍她的肩。
“放轻松,就像平时一样。”
“记住,你是个成功的心理医生,仅此而已。”
他走了几步,又回头:“对了,那个艺术家患者,顾暖。”
“程教授可能会问起他。”
“他的特殊能力,对研究有价值。”
沈默没有回答。
她推开办公室的门,打开电脑,调出李明的病历。
强迫症,第四次咨询,今天要做暴露反应预防(ERP)的实际演练——让患者触摸公共门把手后不洗手,并记录焦虑值变化。
标准流程。
她能掌控。
九点五十五分,她走进2号咨询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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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所以今天,我们要做一个挑战。”
沈默坐在李明对面,声音调到“温和鼓励”档位。
李明是个二十五岁的程序员,手指因为过度清洗而泛红脱皮。
“我……我可以的。”李明深呼吸。
“沈医生,上次我摸了自己家的门把手,坚持了二十分钟才洗手。”
“焦虑值最高到80,但最后降到了45。”
“很好的进步。”沈默微笑(标准弧度,露出6颗牙齿)。
“今天我们从诊所的门把手开始。”
“这栋楼每天有超过一百人触摸这个门把手。”
李明的脸色白了。
“我们一步步来。”沈默打开计时器。
“我先示范。”
她起身,走到咨询室门边,握住金属门把手——冰凉,有些涩,能感觉到细微的划痕。
她保持这个姿势五秒,然后松开。
“现在,我不洗手。”她坐回原位,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。
“我会和你一起记录我的……不适感。”
这是她设计的策略:陪同体验,减少患者的孤立感。
但实际上,沈默对细菌毫无概念性的恐惧。
她触摸门把手,和触摸自己的钢笔没有区别。
但她必须表演出“轻微不适”。
“沈医生,你的手指在互相摩擦。”李明忽然说。
“你是不是也感觉……脏?”
沈默的手指僵住。
她低头——确实,她的左手食指正在无意识地摩擦拇指。
这是她从手册里学来的“轻微焦虑的肢体表现”,但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个动作。
“有一点。”她顺势承认。
“但这很正常。”
“我们开始计时吧?”
咨询进行得很顺利。
四十分钟里,李明的焦虑值从90逐渐降到60。
他成功触摸了门把手三次,中间只用了两次消毒湿巾(上次是七次)。
结束时,李明眼睛发亮:“沈医生,我觉得……我真的能好起来。”
“你已经在好起来了。”沈默送他到门口。
“记住家庭作业:每天触摸三个不同的公共物品,记录焦虑值。”
“下周见。”
门关上。
沈默站在咨询室里,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她刚才表演了焦虑,表演了鼓励,表演了专业关怀。
一切都在控制中。
那为什么,当她想到两小时后要见程教授时,胃部会传来那种陌生的紧缩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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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点,休息室。
程述白教授坐在沙发正中,手里端着一杯茶。
他六十五岁,银发梳得整齐,金边眼镜后的眼睛温和而锐利。
他旁边坐着那个研究生——陈越,看起来不到三十岁,坐姿笔直,膝盖上放着笔记本。
“沈默来了。”程述白微笑。
“坐。”
“小陈,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,我最优秀的学生。”
“沈医生您好。”陈越站起来点头。
“久仰。”
“您的论文《情感认知障碍者的社会化代偿机制》,我读过三遍。”
“谢谢。”沈默坐下,双腿并拢,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——标准的学生姿态。
“放松点。”程述白笑了。
“今天就是随便聊聊。”
“听说你最近接了个有趣的案例?”
来了。
沈默调出准备好的回答:“患者顾暖,三十岁,自由艺术家。”
“主诉超常共情导致的情绪枯竭。”
“初步观察显示,他可能具有联觉特质或罕见的感知能力。”
“他能识别你的模式吗?”程述白直接问。
房间里安静了一瞬。
林砚坐在窗边,假装看手机,但沈默知道他在听。
“他有敏锐的观察力。”沈默选择措辞。
“但我的专业身份没有受到影响。”
“我指的不是专业身份。”程述白放下茶杯。
“我指的是你‘作为情感认知障碍者的表现模式’。”
“他能看穿你在模仿吗?”
沈默感到掌心出汗。
“他……提到过我的反应有‘延迟’和‘标准化’。”她说。
“但大多数患者都会对心理医生的模式有所觉察。”
“大多数患者不会在第一次咨询就说‘你比我还需要治疗’。”程述白温和地说。
“也不会在凌晨四点和你在便利店讨论表演的真实性。”
沈默猛地看向林砚。
林砚避开了她的目光。
“林砚告诉我的。”程述白说。
“别怪他,是我要求了解你所有的非正式接触。”
“毕竟,社会化进度评估需要全面数据。”
他向前倾身:
“沈默,告诉我,当顾暖说那些话时,你是什么感受?”
沈默的大脑飞速搜索答案。
按照手册,此刻应该回答“我保持专业态度,将关注点引回治疗”。
但她看着程述白的眼睛——那双看了她二十年的眼睛——忽然说不出标准答案。
“我……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陈越的笔停住了。
程述白却笑了,那种真正愉悦的笑容。
“好。”他说。
“‘不知道’是个好答案。”
“比任何标准回答都好。”
他站起来,走到窗边:
“二十年前,我提出‘情感认知障碍’不是缺陷,而是一种特质。”
“就像色盲的人听觉更敏锐,情感认知障碍者往往有更强的逻辑和观察力。”
“但社会不接受这个观点,他们要求‘治疗’,要求‘矫正’。”
他转身看沈默:
“所以我帮你建立了那套系统——《人类情感反应手册》,社交情境模拟训练,定期的‘社会化进度评估’。”
“不是为了让你变成‘正常人’,而是让你拥有选择权。”
“你可以选择何时表演,何时卸下伪装。”
沈默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“但最近我在想,”程述白继续说。
“也许我们太执着于‘系统’了。”
“也许真正的突破,不在于更完美的模仿,而在于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看向陈越。
陈越接话:“在于找到能识别你的伪装,却不因此排斥你的人。”
“顾暖可能就是那个人。”
“他是我的患者。”沈默说。
“现在是。”程述白坐回沙发。
“但我要你做一个实验。”
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,推到沈默面前。
封面上写着:《“真实互动”对情感认知障碍者社会化进程的影响:以超常共情者为媒介的试点研究方案》。
“我要你减少对《手册》的依赖,减少预设反应。”程述白说。
“在顾暖面前,尝试更多的‘不知道’,更多的‘失控’。”
“观察他的反应,观察你自己的变化。”
“小陈会协助记录数据。”
沈默翻看方案。
里面详细列出了“干预措施”:故意延迟回应,允许表情失控,甚至主动询问“在这种情况下,正常人会有什么感受”。
“这违反伦理。”沈默说。
“利用治疗关系进行研究……”
“这不是利用。”程述白纠正。
“这是探索双赢的可能性。”
“顾暖需要建立情感边界,而你需要打破过度控制的边界。”
“你们可以互相提供对方需要的东西。”
林砚终于开口:“程教授,这风险太高了。”
“如果沈默失控……”
“那就失控。”程述白平静地说。
“沈默,你这些年最大的问题,就是太害怕失控了。”
“但情感的本质,就是一定程度上的失控。”
他指着方案最后一页:
“当然,你有权拒绝。”
“但如果你同意,这可能不仅仅是研究突破……也可能是你个人的突破。”
沈默看着那份方案。
纸张在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。
“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她说。
“当然。”程述白站起来。
“下周三前给我答复。”
“小陈,我们该走了,下午还有会议。”
陈越收起笔记本,对沈默点头:“沈医生,期待与您合作。”
他们离开了。
休息室里只剩下沈默和林砚。
漫长的沉默后,林砚说:“你可以拒绝。”
“程教授不能强迫你。”
沈默没有回答。
她看着窗外,程述白的车驶出停车场。
那个方案还在她手中,像一块滚烫的铁。
“林砚。”她忽然问。
“当年程教授选中我,真的是因为我的‘特质’,还是因为……我最容易控制?”
林砚的表情凝固了。
“你为什么这么问?”
“因为刚才,当他让我‘尝试失控’时。”沈默转头看他。
“他的眼神,和二十年前第一次见我时一模一样。”
“那不是看一个学生的眼神,是看……”
她找不到词。
“实验品。”林砚替她说完。
两人对视。
窗外的阳光忽然被云层遮住,休息室暗了下来。
“下午顾暖的咨询是几点?”沈默问。
“三点。”林砚说。
“你还有两小时准备。”
“不需要准备了。”沈默拿起那份研究方案。
“就按这个来。”
她走向门口。
“默默。”林砚叫住她。
“如果失控了,回不来怎么办?”
沈默停在门边,手握住门把。
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,和上午触摸门把手时的感觉一样。
但这次,她感觉到了别的东西——一种细微的、震颤般的悸动,从指尖传到心脏。
“那就回不来吧。”她说。
门轻轻关上。
林砚独自站在昏暗的休息室里,许久,他拿出手机,打开一个加密相册。
里面只有一张照片:一个年轻女人的笑脸,眉眼和沈默有三分相似。
照片右下角有日期:2016.4.12。
那是他未婚妻去世前一周拍的照片。
他手指抚过屏幕,低声说:
“对不起。”
“但我必须知道……情感能不能被移植,能不能被保存。”
窗外,云层散开,阳光重新涌进来。
而走廊另一头,沈默走进办公室,锁上门。
她打开抽屉,拿出一个旧笔记本——不是《人类情感反应手册》,而是一本私人日记。
扉页上有一行稚嫩的笔迹:
2003年9月1日,程教授说,从今天起,我要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人。
她翻到最新一页,拿起笔,写下:
2023年10月19日,程教授说,从今天起,我要学习如何失控。
笔尖停顿,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。
她补上:
实验对象:顾暖。
预测结果:未知。
恐惧指数:7/10。
但好奇指数:9/10。
合上日记时,她看到电脑屏幕上弹出一条新邮件提醒。
发件人:顾暖。
主题:关于今天的咨询,有个请求。
沈默点开。
邮件很短:
沈医生,今天咨询前,我能先画你十分钟吗?
作为交换,我会告诉你昨晚的“第三种情绪”是什么。
以及——我确实故意留下了素描本。
期待三点。
沈默盯着屏幕,直到屏幕自动变暗。
倒映在黑色屏幕上的,是她自己的脸。
而那张脸上,正浮现出一个完全未经计算的、真实的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