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两点五十分。
沈默站在办公室的全身镜前,第无数次调整表情。
“十分钟绘画请求”,顾暖邮件里的这句话像一行代码,在她大脑里反复编译出错。
没有手册条目对应这种情况,没有标准应对方案。
她打开手机录音功能——这是程教授方案的要求:“记录所有与S-01的互动,尤其是非预设反应时刻。”
然后她推开咨询室的门。
顾暖已经到了。
他坐在患者沙发上,帆布包放在脚边,膝盖上摊着素描本。
窗外的秋日阳光斜射进来,在他肩头切出一道明暗交界线。
“提前十分钟。”沈默说。
“我习惯早到。”顾暖抬头,铅笔在指尖转了一圈。
“观察环境变化。”
“比如……今天这盆绿萝挪了位置。”
沈默看向窗台。
确实,那盆绿萝原本在书架旁,今早唐果打扫时挪到了窗边。
“细节观察。”她说。
“生存技能。”顾暖合上本子。
“那么,沈医生接受我的交易吗?十分钟绘画,交换昨晚的答案。”
沈默走到自己的椅子前,但没有坐下。
她计算着风险:允许患者在咨询时间进行非治疗活动,违反常规流程。
但程教授的方案鼓励“非预设互动”。
“可以。”她说。
“但有几个条件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第一,绘画过程中我们可以对话,内容需与治疗相关。”
“同意。”
“第二,画作不得用于公开场合或商业用途。”
“当然,这只是私人记录。”顾暖已经打开了素描本。
“第三,”沈默停顿。
“结束后,你必须如实回答:为什么故意留下素描本?”
顾暖的铅笔停在纸上。
他抬眼,阳光落进他灰绿色的瞳孔里。
“成交。”他说。
“开始计时。”沈默坐下,按下手机计时器。
十分钟倒计时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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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响起,沙沙的,像雨声。
沈默保持着标准坐姿,但刻意放松了肩膀——手册说,过于僵硬的姿态会传递紧张。
“沈医生。”顾暖一边画一边说,眼睛在纸和她之间移动。
“你今天的口红颜色换了。”
“观察力不错。”
“豆沙色换成了淡珊瑚色,为什么?”
沈默的大脑快速检索:这问题与治疗无关,但拒绝回答可能中断互动。
“尝试变化。”她说。
“但你不喜欢这个颜色。”顾暖的铅笔在画纸上快速勾勒。
“你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抿嘴,这是轻微不适的表现。”
“为什么选不喜欢的颜色?”
沈默确实不喜欢。
这个颜色是唐果推荐的,说“更显气色”。
但她现在意识到,唐果可能是受林砚指示——程教授喜欢研究者在观察时,实验对象有可识别的变化标记。
“别人建议的。”她如实说。
“你经常采纳别人的建议吗?”
“在我不了解的领域,会。”
“那在了解的领域呢?”顾暖换了一支更细的铅笔。
“比如,当患者提出不合理请求时,你会完全按手册处理,还是会有例外?”
问题在逼近核心。
计时器显示:还剩七分二十三秒。
“每个案例都不同。”沈默选择安全答案。
“但你有标准流程,不是吗?”顾暖放下铅笔,直视她。
“像昨天凌晨,你本来该把我的素描本放失物招领处,却选择了联系我。”
“这是例外吗?”
沈默感到那种熟悉的紧绷感——被看穿,被分析。
“是。”她承认。
“为什么破例?”
“因为……”沈默寻找词语。
“因为我想知道,你是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现在你知道了。”顾暖重新拿起铅笔。
“我是故意的。”那么下一个问题:“知道后,你有什么感受?”
计时器:五分零一秒。
阳光移动了一寸,落在沈默的手背上。
她看着手背上细小的金色绒毛,忽然想起小时候程教授说过的话:
“感受不是思考出来的,是身体告诉你的。”
她的身体在告诉她什么?
心跳平稳,呼吸均匀,手心微湿——这是紧张,但紧张的程度是……3/10?不对,可能4/10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最终说,用了那个似乎对顾暖有效的答案。
顾暖笑了。
不是讽刺的笑,是真的被逗乐的那种。
“沈医生,你知道吗?”他边画边说。
“你每次说‘我不知道’的时候,眼睛会向下看0.5秒,然后快速抬起,像是检查我的反应。”
“你其实在计算说这句话的风险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但这次不一样。”顾暖打断她。
“这次你说‘我不知道’时,眼睛一直看着我。”
“你在等待答案。”
“你在期待我告诉你,你该有什么感受。”
咨询室安静得能听见铅笔摩擦纸张的每一个顿挫。
计时器:三分十五秒。
“你在画什么?”沈默问,转移话题。
“你的眼睛。”顾暖把素描本转过来。
纸上是一双眼睛的局部特写。
不是完整的脸,只有眼睛和周围的一小片皮肤。
瞳孔被画得极其精细,能看见倒映的窗光,能看见虹膜的细微纹理。
但最让沈默屏息的是眼神——那种专注又疏离的矛盾感,被精准捕捉。
“画眼睛需要看这么久吗?”她问。
“需要。”顾暖翻转画纸,继续画,“眼睛是唯一无法完全控制的部位。
人可以练习微笑的弧度,可以控制手势,但眼神……总有0.1秒的真实。”
“你在捕捉那0.1秒?”
“尝试。”顾暖顿了顿。
“比如现在,你的眼神里有好奇,有警惕,还有一点点……困惑。”
“困惑的比例在增加,因为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。”
沈默沉默。
计时器:一分三十秒。
“顾暖。”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而非“顾先生”。
“你为什么需要画我?”
铅笔停住。
“因为我需要理解。”顾暖没有抬头。
“理解一个看起来完美运转,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的系统。”
“理解一个能分析所有人,却分析不了自己的人。”
“这对你的治疗有什么帮助?”
“也许没有...”他承认。
“但对我这个人有。”
计时器:三十秒。
“时间快到了。”沈默说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顾暖加快笔速。
“沈医生,如果我现在告诉你,昨晚凌晨四点零二分,我感受到的你的第三种情绪是什么——你想听吗?”
沈默的呼吸暂停了一瞬。
想听吗?
大脑计算:知道答案可能影响治疗关系,可能暴露更多信息,可能……
“想。”她说。
没有计算完,答案已经出口。
顾暖放下铅笔,合上素描本。
计时器归零,发出轻微的“滴”声。
“第三种情绪,”他看着她。
“是孤独。”
他停顿,观察她的反应:
“不是悲伤,不是抑郁,是纯粹的、中性的孤独。”
“像一个运转在真空里的精密仪器,突然接收到了外部信号,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在真空里。”
沈默一动不动。
阳光已经移到了地板中央,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旋转。
“你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有点哑。
“你怎么区分孤独和其他情绪?”
“生理反应。”顾暖说。
“孤独的感觉是……胸口正中轻微的空荡感,像那里本该有心跳的回声,但没有。”
“喉咙发紧,但不是想哭的那种紧。”
“还有手指会无意识地寻找可以握的东西——比如昨晚,你一直握着咖啡杯,即使咖啡早就喝完了。”
沈默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此刻,她的手指正紧紧扣着椅子的扶手。
她松开手。
“这是你要的答案。”顾暖把素描本放进帆布包。
“现在,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:为什么同意让我画你?这不是标准流程。”
沈默站起来,走到窗边。
梧桐叶已经开始泛黄,几片叶子在风中打着旋落下。
“因为我在做一个实验。”她背对着他说。
“什么实验?”
“尝试减少控制。”她转身。
“程教授说,我太依赖预设系统了。”
“他说真正的突破可能需要……失控。”
顾暖的眼神变了。
不再是观察者那种平静的审视,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。
“所以我是你的实验对象?”
“不。”沈默走回椅子前。
“你是我的……合作者。”
“我需要学习情感边界,你需要建立情感边界。理论上,我们可以互相提供对方需要的东西。”
“交易。”顾暖总结。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“那在交易之外呢?”他问。
“如果我不只是‘需要建立情感边界的患者’,你也不只是‘需要学习情感的心理医生’——如果我们只是顾暖和沈默,这场对话会不同吗?”
沈默的大脑再次出现编译错误。
这个问题超出了所有预设情境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最终说。
“因为我从没试过只是沈默。”
顾暖看了她很久,然后笑了——那种很淡,但真实抵达眼睛的笑。
“那也许...”他站起来。
“这也是实验的一部分。”
他走向门口,手握上门把时回头:
“下周见,沈默。”
门关上了。
沈默独自站在咨询室里。
阳光已经移到了墙上,把整个房间染成琥珀色。
她走到顾暖坐过的沙发前,伸手触摸还留有余温的坐垫。
然后她看见,沙发角落里躺着一张纸。
对折的素描纸。
她展开。
是那幅眼睛特写的草稿,但不是最终版本。
这张更粗略,只有轮廓和阴影。
但右下角有一行小字:
P.S. 真正的第三种情绪,其实我没完全确定。
但我说“孤独”时,你的瞳孔放大了0.3毫米。
所以也许,我说中了。
又或者——你只是害怕被说中。
纸的背面还有一行:
再P.S. 实验建议:下次尝试不计算就回答一个问题。
就从“你现在在想什么”开始。
沈默把纸折好,放进口袋。
口袋里还有另一张纸——程教授的研究方案。
她把两张纸都拿出来,并排放在桌上。
一边是工整的学术方案,一边是随性的铅笔字迹。
一边是系统,一边是人。
手机震动,林砚的消息:
林砚:咨询结束了?程教授刚才来电话,问进展。
沈默看着那条消息,看了很久。
然后她打字回复:
沈默:告诉他,实验开始。
沈默:另外,取消下周所有的非必要预约。
林砚:你要做什么?
沈默走到窗边。
楼下,顾暖正走出大楼。
他没有直接离开,而是在梧桐树下站了一会儿,仰头看着天空。
深秋的天空很高,很蓝,云像撕碎的棉絮。
沈默看着他,手指在口袋里握紧那张素描纸。
她打字:
沈默:我要学习如何不计算。
然后她关掉手机,走回办公桌,打开最底层的抽屉。
里面放着那本《人类情感反应手册》,书脊已经磨损。
她翻开第一页,上面是她十五岁时写下的字:
目标:成为不被识破的正常人。
她拿起笔,在那行字下面,缓慢地写下新的一行:
新目标:学习被识破后,如何继续存在。
窗外起风了。
梧桐叶如雨落下,而树下的人已经离开,只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。
沈默坐回椅子,闭上眼睛。
她第一次不去分析刚才咨询的每一个细节,不去评估自己的表现,不去计算下一步该怎么做。
她只是坐在那里,感受着口袋里那张素描纸的硬度,感受着秋日阳光的温度,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规律而沉重地跳动。
咚。咚。咚。
像在等待什么。
又或者,像在开始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