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十七分。
沈默在手机备忘录里新建条目：
患者S-01（顾暖）首次咨询后跟进分析
1. 异常能力确认：
· 观察力超越常规（能识别0.5秒延迟与微表情）
· 声称“生理性感知”需验证（是否真实存在联觉）
· 社交直觉敏锐（能识别表演性行为）
2. 治疗策略调整：
· 需减少标准化反应（易被识破）
· 考虑使用“模糊化回应策略”（手册第89节）
· 家庭作业需个性化（常规CBT作业可能无效）
3. 潜在风险：
· 患者可能反向观察治疗师
· 需警惕“治疗关系倒置”
· 素描本事件——是意外遗漏，还是故意？
她停顿，光标在第三点后闪烁。
窗外雨已经停了，城市浸泡在湿漉漉的寂静里。
那个牛皮封面的素描本就放在茶几上，在台灯光晕下像某种沉默的指控。
沈默调出《人类情感反应手册》附录E：“应对意外事件的标准流程”。
选项A：立即联系患者归还物品，保持专业边界。
选项B：下次咨询时归还，避免额外接触。
选项C：分析物品内容以获取患者潜意识信息（需伦理审查）。
她手指在屏幕上悬停。
选项A最规范，但可能显得过于急切。
选项B最稳妥，但要等一周。
选项C……她翻过素描本了，已经算“分析”了。
手机震动。
林砚：睡了没？
沈默：没。
林砚：素描本的事，你打算怎么处理？
沈默盯着这行字。
林砚总是这样，在她需要决策时出现，像装了监控。
沈默：方案B，下周归还。
林砚：我要是你，会选A。
沈默：理由？
林砚：主动联系能掌握节奏。
而且——你不是好奇他是否故意留下的吗？直接问。
沈默皱眉。
这不是林砚的风格，他通常建议保持距离。
沈默：你收到了程教授的具体行程？
林砚：下周三下午到。
他想周四见你。另外……
林砚：他特意问了“新患者的特殊案例”。
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稠了。
沈默关掉手机，走到窗边。
街道被雨水洗得发亮，偶尔有车灯划过。
她想起顾暖站在便利店屋檐下的样子——他看见她站在窗边了吗？
她打开通讯录，找到顾暖的号码。
按照手册，拨打电话前应预演对话内容。
她走到卫生间镜子前，调整表情到“温和专业”档。
“顾先生您好，我是沈默。”
“ 发现您遗落了素描本，想和您确认归还方式……”
太生硬。
“顾先生，您的素描本在我这里，上面有些内容可能涉及隐私，想尽快归还……”
暗示自己看过了，不好。
她试了七种版本，最后放弃预演，直接按下拨号键。
“嘟——嘟——嘟——”
第四声时接通。
“沈医生？”顾暖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，背景有细微的白噪音。
“凌晨三点半，这是心理医生的特殊关怀服务吗？”
沈默的预演全部作废。
“抱歉打扰。”她说。
“你的素描本落在我咨询室了。”
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，然后是窸窣声，像是坐起身。
“啊，果然。”顾暖的语气里没有意外。
“我还在想到底丢在哪儿了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方便来取？”
“现在？”
沈默看向墙上的钟：三点三十四分。
“现在不太合适。”她说。
“诊所已经关门了。”
“那……你来我家附近？”顾暖的声音带着笑意。
“或者我过去？反正我醒了。”
这是边界测试。
患者与治疗师在非咨询时间、非咨询地点见面，违反伦理守则第三章第七条。
但沈默的脑子在计算另一件事：顾暖的反应太平静了，像在等待这个电话。
“你住哪里？”她问。
“东湖路，青枫公寓。”
“楼下有家24小时便利店，就我们下午见过的那家。”
果然。
他下午就在那里。
“便利店可以。”沈默说。
“二十分钟后见。”
“好。”
挂断电话后，沈默对着镜子看了五秒钟。
她穿着家居服——灰色棉质T恤和运动裤，头发随意扎着。
按照手册，与患者见面应保持专业着装。
但她看了眼时钟，决定放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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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的便利店亮得刺眼。
沈默推门进去时，风铃叮当作响。
收银台后，店员趴在桌上打盹，只有煮关东煮的机器咕嘟咕嘟响着。
顾暖坐在靠窗的高脚椅上，面前摆着两杯咖啡。
他换了衣服——黑色卫衣，头发还有点湿，像是刚洗过脸。
“冰美式，不加糖。”他把其中一杯推过来。
“我猜的。”
“猜对了吗？”
沈默接过咖啡。
她确实只喝冰美式。
“谢谢。”她坐下，从帆布袋里拿出素描本，放在桌上。
顾暖没有立即去拿。
他看着她，目光从她的家居服扫到随意扎起的头发，然后笑了。
“第一次见沈医生不穿白大褂的样子。”他说。
“看起来……年轻了三岁。”
“我二十八岁。”沈默说。
“年轻三岁是二十五，那是合理的生理年龄。”
顾暖笑出声：“你真是……每句话都在验证我的假设。”
“什么假设？”
“你有一套内置的‘应答系统’。”顾暖喝了口咖啡。
“当遇到非常规对话时，你会用事实或逻辑来回应，而不是情感。”
沈默的手指收紧。
“这是我的专业训练结果。”她说。
“不全是。”顾暖翻开素描本，翻到有标注的那页。
“专业训练会让你控制表情，但不会让你在听到‘你比我还需要治疗’时——瞳孔收缩了0.3秒。”
他指着素描上的眼睛部位：“我画的时候刻意夸大了这个细节。”
“但实际上，你的反应真的很明显。”
沈默看着那张画。
在便利店的冷白灯光下，那些线条显得更加锋利。
“你为什么画这些？”她问。
“习惯。”顾暖合上本子。
“我观察人，就像你分析人。”
“只不过我用画笔和文字，你用量表和分析模型。”
“但你在评价我。”
“我是在记录。”顾暖纠正。
“而且我说了，即便如此，你比大多数人都诚实。”
“至少你知道自己在表演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窗外空荡荡的街道：
“这城市里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以为自己足够真实，其实只是换了套更精致的剧本。”
“而你……你至少知道自己拿着剧本。”
沈默握紧咖啡杯。
冰水珠顺杯壁滑下，浸湿她的指尖。
“顾先生，”她用上咨询室里的语气。
“我们的关系是医生和患者。”
“这些对话可能模糊治疗边界。”
“是吗？”顾暖转回头，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。
“那你为什么凌晨三点半来还素描本？按照‘边界’，你该放失物招领处，等我下周来取。”
沈默哑口无言。
她的大脑在飞速搜索应对方案，但所有预设程序都返回“错误：场景超出数据库”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最终说。
这是真话。
顾暖的眼睛微微睁大。
他身体前倾，像发现什么珍稀物种。
“沈医生，”他轻声说。
“你刚才那句‘我不知道’，是你今晚说的第一句完全没经过计算的话。”
沈默感到一种陌生的眩晕。
“我需要回去了。”她站起来。
“等等。”顾暖也从高脚椅上下来。
“我送你。”
“不用。”
“你住哪？”
“附近。”
“哪个小区？”
沈默停住脚步，转身看他：“这不在治疗范围内。”
“现在是凌晨四点，你一个人走回去。”顾暖也拿起外套。
“这是基本的安全意识，和治不治疗无关。”
他们站在便利店的冷白光里对峙。
收银员在梦中咂了咂嘴，关东煮的汤已经熬得很浓了。
“我住梧桐苑。”沈默说。
“步行八分钟。”
“顺路。”顾暖推开门。
“我送你到小区门口。”
风铃又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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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的街道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。
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，像某种默片里的角色。
沈默走在前面半步，顾暖跟在斜后方，保持着恰好的社交距离。
“沈医生。”顾暖忽然开口。
“嗯？”
“你为什么成为心理医生？”
标准问题。
沈默有标准答案：“帮助他人解决心理困扰，是很有意义的工作。”
“官方回答。”顾暖说。
“真实原因呢？”
沈默沉默地走了十几步。
梧桐叶上的雨水滴下来，落在她肩上。
“因为我不理解人。”她听见自己说。
“所以想系统地学习。”
这次轮到顾暖沉默了。
他们转过街角，梧桐苑的大门就在前方。
保安亭里，值班保安在打瞌睡。
“到了。”沈默停在小区门口。
“谢谢。”
顾暖点点头，但没有离开。
他看着她，眼神在昏暗光线下难以解读。
“沈医生。”
“嗯？”
“下周的咨询，你会换策略吗？”顾暖问。
“因为被我识破了模式？”
沈默认真思考这个问题。
“会。”她说。
“但不会完全改变。”
“治疗需要框架。”
“好。”顾暖笑了。
“那我期待看看，你的新框架是什么。”
他转身要走，又停住。
“对了，家庭作业——记录三种他人情绪那个。”他回头说。
“我今天已经完成了。”
沈默挑眉：“现在才凌晨四点。”
“从昨天下午三点到现在，已经过去十三小时了。”
顾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，点开备忘录，屏幕光映亮他的脸，“要听吗？”
“你可以下次咨询时分享。”
“但现在就想告诉你。”顾暖已经开始念了。
“第一，下午三点四十分，咨询室里，你的困惑。”
“生理反应：胸口轻微发紧，像薄荷糖化开。”
沈默的手指蜷缩起来。
“第二，晚上七点，便利店店员对熬夜工作的厌倦。”
“生理反应：胃部沉重感，像吃了冷油。”
“第三，”他抬头看她。
“凌晨四点零二分，此刻，你的……”
他停顿。
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清晰地震动着。
一下，两下。
“我的什么？”她问。
顾暖看了她很久，然后收起手机。
“第三种还没确定。”他说。
“下次告诉你。”
他转身，挥了挥手，走进尚未天明的街道里。
沈默站在小区门口，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转角。
保安醒了过来，揉着眼睛推开窗户：“沈医生？这么早？”
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，刷卡进门。
走到自家楼下时，她打开手机，点开录音软件——从拨通顾暖电话那一刻起，她就开启了自动录音。
这是她的习惯：记录所有非咨询时间与患者的接触，以备督导审查。
她戴上耳机，重听便利店里的对话。
听到自己说“我不知道”时，她按了暂停。
那个声音，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。
没有控制，没有计算，没有预设的语调曲线。
就像……就像真的不知道。
她关掉录音，打开与林砚的聊天窗口。
沈默：见过了。
素描本已归还。
林砚：这么快？聊了什么？
沈默：常规对话。
他问了我成为心理医生的原因。
林砚：你怎么回答？
沈默的手指悬在屏幕上。
她最终输入：
沈默：给了他标准答案。
然后她锁屏，上楼。
开门，开灯，空荡荡的公寓。
一切都整洁得像个样板间：沙发上没有抱枕，茶几上没有杂物，书架上只有专业书籍。
沈默走到洗手间，看着镜子里的人。
头发松散，眼下有淡淡青色，嘴唇因为咖啡而湿润。
她试着做出顾暖素描里的表情——那种“专注又疏离”的样子。
镜子里的女人僵硬地模仿着自己。
她忽然感到一阵极深的疲惫。
手机又震了。
她以为是林砚，但屏幕显示是日历提醒：
明日（周四）上午十点：患者李明（强迫症）第四次咨询。
需重点讨论暴露反应预防（ERP）的进展。
下面还有一条：
下午三点：个人督导（程述白教授）。
准备“社会化进度”汇报材料。
沈默关掉提醒，点开另一个隐藏文件夹。
里面有个文档，标题是《“社会化”项目进度报告（患者视角模拟）》。
她打开，最新一行写着：
测试场景：非专业情境互动（与S-01）
结果：部分成功。
能完成基础社交，但出现计划外应答（“我不知道”）。
结论：模拟系统仍需优化。
建议增加“凌晨便利店对话”情景模块。
她看着这行字，看了很久。
然后她删除整行，重新输入：
测试场景：与超常观察者的非正式接触
结果：系统出现未记载的异常反应。
具体症状：心率波动，决策延迟，语言系统短暂失控。
可能诊断：遭遇高版本“人类模拟系统”产生的兼容性问题。
处理建议：进一步观察。
可能需要……系统更新。
她保存文档，关机。
窗外，天边开始泛起极淡的灰白色。
新的一天要开始了。
沈默倒在床上，闭上眼睛。
在意识沉入黑暗前，她脑海里忽然闪过顾暖最后那个未说完的句子：
“第三，凌晨四点零二分，此刻，你的……”
她的什么？
她不知道。
而这次，她是真的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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