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考结束，紧接而来的是高一新生入学后的第一个月假。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雀跃的气氛，宿舍楼道里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不绝于耳。
许书渝收拾行李的动作很慢。他的感冒还没好全，头依旧有些昏沉，喉咙也干涩发痒。其实他没什么行李可收拾，几件换洗衣物，几本书，一个简单的背包就装下了。但他磨蹭着，直到同层宿舍几乎都空了，才背起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背包，慢慢走出寝室楼。
余烬靠在教学楼三楼走廊的窗边，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独自走出校门，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，拐进了与公交站相反的那条老旧巷子。
几乎是下意识的，余烬跟了上去。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。也许是因为那家伙考完试时过分苍白的脸色，也许是因为红榜前那句平淡的“恭喜”让他憋闷，也许……只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。
许书渝走得很快，尽管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。他穿梭在迷宫般的旧城区里，脚步没有半点迟疑，显然对这条路熟悉至极。余烬不得不拉开距离，借着傍晚昏暗的天色和杂乱的街景遮掩身形。
路越走越偏，穿过一片待拆的废墟，绕过堆满垃圾的死角，最后竟朝着锦江边那座早就废弃的老桥走去。余烬皱起眉，这里离汽车站越来越远，他到底要回哪里？
天色暗得很快，江风带着湿冷的腥气灌进巷子。一个拐弯，余烬再抬眼时，前面那个身影不见了。
许书渝只想快点走完这段路。然而，在桥头废弃的旧闸房阴影里，几个叼着烟、眼神浑浊的男人晃了出来，不偏不倚，堵住了上桥的窄路。
“你爸呢？”脖子上纹着青龙的男人往前一步，油腻的呼吸几乎喷到许书渝脸上，“欠了龙哥的钱，躲了快三个月了。父债子偿，听过没？”
“我不知道他在哪。”许书渝的声音很平，因为感冒带着沙哑，却异常清晰，“你们找错人了。”
“找错人？”黄毛嗤笑，伸手就去拍许书渝的脸，“你身上流的不是他的血？嗯？”
就在那只手快要碰到脸颊的瞬间——
许书渝动了。
他猛地侧身避开，同时右腿迅捷地抬起，狠狠踹在黄毛的小腹上！这一脚用尽了全力，带着一个月来压抑的所有疲惫、高烧未退的虚浮，以及某种破釜沉舟的狠劲。
“呃啊！”黄毛猝不及防，捂着肚子踉跄后退，撞在水泥墙上。
另外两人愣了一瞬，随即暴怒。
“小杂种还敢动手？！”
拳头从左右两侧同时袭来。许书渝矮身躲过左边的一击，右肩却结结实实挨了右边一拳，闷痛瞬间炸开。他咬紧牙关，借势抓住那人手臂，一个干脆的过肩摔将人狠狠掼在地上！
但感冒带来的眩晕和四肢的无力感，在这一记爆发后汹涌反扑。眼前黑了一瞬，呼吸变得急促滚烫。
就这片刻的迟滞，被摔在地上的男人已经爬起，黄毛也缓过劲来，三人红着眼围了上来。
接下来的打斗变成了一场沉默的、一边倒的围殴。许书渝护住要害，尽量躲闪，偶尔还能还击一两下，但体力的流失和身体的高热让他的动作越来越慢。拳头落在肋骨上、小腹上，鞋尖踢在小腿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他始终没发出一点痛呼，只是喘息越来越重，眼前阵阵发黑。
“妈的，还挺能扛？”黄毛喘着粗气，脸上挨了一拳的地方肿了起来，这让他眼神更加狰狞。他看了眼黑沉沉的江水，又看了眼即使站不稳、眼神却依然冷得瘆人的许书渝，一股邪火直冲头顶。
“把他给我扔下去！”黄毛嘶声道，“让这小子好好醒醒脑子！”
许书渝被丢进冰冷的江水里，感冒带来的眩晕以及刚才打架后的脱力，让他没有力气呼救。
这边余烬选了左边那条看起来更有可能的方向。跑了大概几十米，尽头是堵死的砖墙。错了。
他立刻折返，心跳不知为何快了起来。右转，穿过一条堆满废弃建材的通道，耳边隐约传来模糊的、像是重物落水的声音，还有男人粗嘎的叫骂，很快又消失，被江风吹散。
余烬脚步一顿，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攥住了心脏。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狂奔，冲出通道的瞬间，视线豁然开朗——是江边废弃的堤坝。
然后，他看到了桥墩旁散落一地的书本和衣物，还有三个骂骂咧咧、正转身离开的男人背影。
以及，桥下江面上，那圈正在迅速消散的涟漪。
大脑“轰”的一声，一片空白。
身体比意识动得更快。
书包被甩在地上，校服外套扯开扔掉，他几步冲到堤坝边缘，纵身跃下。
“噗通——！”
冰冷的江水瞬间包裹全身，他奋力划开水面，朝涟漪中央游去。
许书渝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，似乎看到一道迅捷的黑影破开水面，猛地向他冲来。
一只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了他的腰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，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、活着的实感。许书渝在混沌中下意识地抓住那人的衣服，像抓住唯一的浮木。但缺氧让许书渝眼前阵阵发黑，抓住对方衣襟的手也开始脱力滑落。
又是毫不犹豫，他侧头贴上了许书渝的唇。紧接着一口鲜活的、滚烫的空气被强行渡进了许书渝口腔。
那气息如此灼热，如此鲜活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和一股淡淡的、像是阳光下青草般的味道，与他肺腑间冰冷的死亡气息截然不同。像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，猛地击中了许书渝濒临停滞的心脏。
涣散的瞳孔微微聚焦，在冰冷的水波光影中，他模糊地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，随后黑暗再次袭来。
两人破水而出。余烬大口喘着气，单手划水，另一只手牢牢抱着怀里的人往岸边拖。怀里的人没有一点声息，浑身冰冷，头无力地靠在他肩颈处。
“许书渝！”余烬喊了一声，声音被江风吹散。没有回应。
恐惧像冰冷的水蛇缠上脖颈。他把人拖到一处稍缓的泥滩，手忙脚乱地将人放平。许书渝双眼紧闭，嘴唇青紫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，胸口没有起伏。
余烬跪在他身边，脑子里拼命回想军训时学过的溺水急救步骤。清理口鼻，开放气道，然后——人工呼吸。
他捏住许书渝的鼻子，深吸一口气，俯下身，对着那冰冷青紫的唇，将空气用力吹了进去。一次，两次，胸腔依然没有起伏。
“醒过来！许书渝！”余烬的声音发颤，手下按压胸腔的动作又急又重，交替着继续渡气。冰凉的嘴唇，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，这些触感让他的手指都在发抖。
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，就在绝望快要淹没他的时候，身下的人猛地抽搐一下，偏头吐出一大口水，紧接着爆发出剧烈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。
余烬僵住，随即浑身一松，差点瘫坐在泥水里。他扶着许书渝的背，帮他侧身，看着他不断吐出浑浊的江水，咳嗽得全身都在痉挛，脸上因为窒息和咳嗽泛出不正常的潮红，但眼睛始终没有睁开，只是痛苦地蹙紧了眉。
“没事了，咳出来，咳出来就好了……”余烬的声音低哑，自己都没意识到带了安抚的意味。他脱下自己湿透但还算厚实的外套，裹住许书渝冰冷发抖的身体，然后用力将人背了起来。
许书渝很轻，背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，湿透的衣服下，能清晰摸到硌手的肩胛骨。余烬咬紧牙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滩涂，朝堤岸上爬。背上的人额头抵着他的后颈，滚烫的温度隔着湿发传来——他在发烧。
拦车，去医院，一路狂奔冲进急诊室。余烬浑身滴水，脸色惨白，语无伦次地对护士喊：“救人！他掉水里了！还在发烧！”
直到看着许书渝被推进抢救室，余烬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。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，冰冷黏腻，他这才感觉到晚风刺骨的寒。手上不知道在哪里划破了，血混着泥水，但他感觉不到疼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护士出来说人抢救过来了，溺水合并吸入性肺炎，高烧，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，需要住院治疗。余烬跟着去了病房。许书渝已经换了病号服，安静地躺在病床上，依旧昏迷着，脸色苍白得像纸，额角的伤口贴了纱布，手背和露出的手腕、小臂上都有清晰的淤青和擦伤，扎着针，冰凉的药水一滴滴流进血管。
余烬在床边站了很久，看着那随着微弱呼吸轻轻起伏的胸膛，和紧闭眼睛下浓密的睫毛阴影。他想碰一下那人冰冷的手，指尖动了动，最终却只是握紧了拳。
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，而且……他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，摸出手机，屏幕进了水，已经黑了。他得走了。
转身离开时，挂在钥匙扣上的校卡和铭牌不知何时脱落，掉在了床脚边。余烬毫无所觉，拖着疲惫冰冷、还带着伤的身体，一步步走出了病房，走进了深秋的夜色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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