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的姜山派还浸在晨雾里,竹海的绿被水汽揉得发沉,林晚竹踩着露水草叶,绕着练剑坪、丹房、居所走了整整三圈,鞋尖沾了泥,裙摆也湿了大半,终究是停在房的木门前。她要找的人早已下山,连句道别都没留,心里漫上来的那点难过,淡得像被晨雾裹住的风,拢不住,也沉不下去,只轻轻硌着心口,连眼眶都没泛起半点红。
她抬手叩门,指节敲在微凉的木门上,发出笃笃的轻响。没人开,她推开门时,正撞见沈谭州坐在案前擦剑——那柄掌门赠予的佩剑双水,剑鞘泛着温润的蓝色,他用细布裹着指腹,一下下擦着剑刃,动作慢而沉。听见动静,他抬眸看她,眉峰微蹙,先注意到她沾了泥的鞋尖,再瞧见她眼底那点说不清的空落,终究是放下剑,声音温了几分:“找了许久?”
林晚竹没应声,只是走到案边,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案上摊开的药笺,纸页边缘被她捻得发毛。沈谭州便知她是来问那人的去向,沉默片刻,终究是据实说:“他心悦于你,前几日与我置气,说我给不了你名分,也护不住你,便负气下山了。”
这话轻飘飘的,却像一根细针,轻轻扎了林晚竹一下。她垂着眸,看着药笺上的字迹,那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难过,混着连日来积压的郁气,在心底打了个转,又被她压了下去。她只嗯了一声,声音平得像无风的湖面:“知道了。”
沈谭州瞧着她这副模样,想劝两句,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。他知道她性子外柔内刚,不愿在人前露半分脆弱,更何况,比起这点无疾而终的心悦,连日来戚雪的刁难,才是真正磨她心性的东西。
练剑时故意撞歪她的剑,让她在众弟子面前失仪;膳房里抢过她的食盒,倒了她特意给沈谭州留的药膳;甚至趁她去丹房取药的空档,往她的丹炉里掺了杂草,毁了她熬了一夜的疗伤药。桩桩件件,都做得不算出格,却像细密的雨,一点点打在林晚竹的心上,把她那点仅存的隐忍,磨得只剩最后一丝薄韧。
亥时的戚雪的院静得只剩虫鸣,月光穿过窗棂,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影。林晚竹站在院门外,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,又将原本攥发,又将原本攥紧的拳头松开,换上一副怯生生的模样,才抬手敲了敲戚雪的房门。
“谁?”房内传来戚雪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,她刚卸了发簪,正准备歇下。
“戚雪师姐,是我,晚竹。”林晚竹的声音放得又软又轻,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,“我有件事想要求你,若不是实在没办法,我也不敢这么晚来叨扰。”
房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拉开,戚雪披着外袍站在门口,眉头皱着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:“这么晚了,有什么事?”
林晚竹垂着头,微微躬身,做出一副愧疚又惶恐的模样:“师姐,我……我有几套剑招总练不会,明日师傅说要亲自看我们练剑,我怕练不好惹他失望,又实在不好意思去问他,思来想去,只能来求师姐你教教我。”
她说着,抬眸看了戚雪一眼,又飞快地低下头,指尖绞着衣角,声音里添了几分自责:“前些日子我不懂事,明知师傅和赵师姐有婚约在身,还总黏着师傅,惹师姐你生气,是我的错。我在这里给师姐赔不是了,只求师姐大人有大量,别和我计较,教教我那几套剑招。”
戚雪虽平日里帮着昭芸婷刁难林晚竹,可她本性不算坏,只是护短,又瞧不惯林晚竹占了沈谭州的偏爱。此刻见沈谭州这般低眉顺眼地道歉,又说得情真意切,心里的气先消了大半。她往旁边让了让,没好气道:“罢了我教你便是,省得你明日在你师傅面前丢我们姜山派的脸。”
林晚竹连忙道了谢,跟着戚雪进了房,反手轻轻扣上了房门。木门合闭的刹那,她眼底那点温顺的光,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片冷戾。
戚雪没察觉她的异样,转身往靠墙的剑架走去,一边走一边说:“你说的是哪几套?我先取剑,你把不会的招式说给我听。”
她背对着林晚竹,伸手去够剑架上的佩剑,指尖刚触到剑鞘的冰凉,身后的林晚竹便动了。
林晚竹早有准备,从袖中抽出早已备好的锦帕那帕子是她特意选的粗纹锦,吸水又结实,此刻被她攥在掌心,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。她脚步极轻,像猫一样掠到戚雪身后,趁着戚雪弯腰取剑、毫无防备的瞬间,猛地抬手,用锦帕死死捂住了戚雪的口鼻。
戚雪猝不及防,只觉得口鼻被一股蛮力堵住,空气瞬间被隔绝在外,她惊得浑身一僵,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。她的双手胡乱向后抓去,指甲划过林晚竹的手臂,留下几道血痕,可林晚竹像没感觉到疼一般,另一只手死死抵在戚雪的后颈上,将她的头往剑架上按去。
“唔……唔!”戚雪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声,眼睛瞪得极大,满是惊恐和不解,她怎么也想不到,平日里看着温顺好欺负的林晚竹,会突然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。她的双腿乱蹬,踢翻了脚边的剑墩,铜制的剑墩砸在青石板上,发出哐当的巨响,可这声响被厚重的木门挡着,传不出半步。
林晚竹的力气不算大,却胜在拼了全身的狠劲,她的额头抵着戚雪的后背,能感受到她胸腔里剧烈的起伏,能听到她喉咙里越来越弱的喘息。她死死咬着牙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直到戚雪的挣扎一点点变缓,双手垂落下去,双腿也软了,整个人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剑架旁,彻底没了声息,她才缓缓松开手。
锦帕从戚雪的脸上滑落,露出她青紫的面色和圆睁的双眼,那双眼眸里还凝着未散的惊恐,刺得林晚竹的指尖微微发颤。但她很快定了定神,抬手擦了擦溅在脸上的冷汗,又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,确认自己身上没有明显的痕迹后,才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,像来时一样,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,融进了院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。
第二日,天光已亮,昭芸婷在自己的院落里等了许久,也没见戚雪来伺候她梳洗。往日里,戚雪总是第一个到,替她绾发、备早膳,连她偏爱喝的桂花茶,都能掐着时辰泡得恰到好处。今日院中空落落的,铜炉里的桂花茶凉透了,昭芸婷心里隐隐浮起一丝不安,唤了两声“阿雪”,无人应答,便带着两个弟子,快步往戚雪的院子去。
院门虚掩着,昭芸婷推开门的刹那,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晨雾涌了进来。她一眼就看见倒在剑架旁的戚雪,身子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蜷着,面色青紫,双眼圆睁,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泼辣的眼睛,此刻凝着化不开的惊恐,直勾勾地望着房梁。
“阿雪……?”昭芸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,蹲下身去探戚雪的鼻息——指尖触到的,是一片刺骨的冰凉,连一丝热气都没有。
“啊——!”尖锐的尖叫声猛地从昭芸婷喉咙里冲出来,刺破了姜山派的晨静。她跌坐在青石板上,伸手去抱戚雪的身子,触手皆是冰凉的僵硬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戚雪的衣襟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“阿雪!你醒醒!你别吓我!”她晃着戚雪的肩膀,声音里满是崩溃的哭腔,“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你还说要看着我成亲,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……”
昭芸婷和戚雪一同长大,虽说是主仆,却情同姐妹。戚雪护了她十二年,替她出头,陪她闹,是她最好的朋友。此刻看着朝夕相伴的人倒在眼前,没了半分生气,昭芸婷的心痛得像被生生撕开,她伏在戚雪身上,哭得撕心裂肺,肩膀剧烈地颤抖,连话都说不连贯:“是谁?是谁杀了你?我一定不会放过他……”
弟子们闻声赶来,围在房门口,看着地上的惨状,个个面露惊惧,却没人敢安慰。
哭了许久,昭芸婷的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,眼泪也流干了,只剩下止不住的抽噎。她撑着地面站起身,看着戚雪圆睁的双眼,脑海里猛地闪过这些日子的种种——戚雪替她刁难林晚竹,一次又一次地和林晚竹起冲突;沈谭州护着林晚竹,对戚雪的刁难从未真正苛责过。
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心头,昭芸婷的目光一点点变得狠戾,她抹掉脸上的泪,红着眼看向丹房的方向,一字一句,咬得牙根发紧:“是林晚竹……一定是她!是她记恨阿雪,下了毒手!”她清楚沈谭州为人,所以不是沈谭州杀的。”
她踉跄着站起身,不顾弟子的阻拦,攥紧了拳头往丹房冲去。往日里的骄纵和委屈,此刻都被失去至亲之人的恨意盖过,她只想找到那两个人,逼他们偿命,给戚雪一个交代。
丹房里,沈谭州正给林晚竹讲解药草的用法,林晚竹垂着眸,听得认真,模样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。昭芸婷猛地推开门,带着一身的戾气和哭痕闯进来,指着林晚竹,声音嘶哑却带着刻骨的恨意:“沈谭州!是她!她杀了阿雪!她不过是帮我出了口气,林晚竹就下此毒手!我要杀了她,给阿雪偿命!”
沈谭州猛地站起身,脸色沉凝如铁,他挡在林晚竹身前,声音冷得像冰:“芸婷,慎言。已经有弟子跟我说戚雪死了,戚雪的死我会查,但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诬陷晚竹。”
“诬陷?”昭芸婷冷笑一声,眼底还凝着未干的泪,却满是怨毒,“除了她,还有谁会对戚雪下狠手?昨日还好好的,今日就没了性命,不是她是谁?沈谭州,你护着她,护得也太明目张胆了!”
沈谭州没理会昭芸婷的歇斯底里,转头看向林晚竹,目光里带着几分担忧:“晚竹,昨日你可有见过戚雪?”
林晚竹像是被昭芸婷的话吓到了,身子微微一颤,抬眸时眼底满是惊惶,声音也带着后怕:“师傅,我……我昨日确实去找过戚雪师姐,想请她教我剑招,可我问完就回房了,走的时候师姐还好好的。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……许是师姐平日里得罪了什么人,才遭了不测?师傅,我真的不知道,我好怕……”
她说着,眼眶微微发红,往沈谭州身后躲了躲,一副受了惊的模样。她的语气真诚,眼神澄澈,半点看不出破绽,任谁瞧着,都觉得她只是个吓坏了的小师妹。
沈谭州看着她这副模样,想起她连日来受的委屈,又想起她平日里的温顺,竟真的信了她的话。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,温声安抚:“别怕,师傅在这里,不会让任何人冤枉你。戚雪的死因,我会派人彻查,定会还你一个清白。”
可昭芸婷站在一旁,看着林晚竹那副故作无辜的模样,眼底的疑云和恨意越聚越浓。她太了解戚雪,也太清楚林晚竹的隐忍,这桩命案,绝不是意外。只是沈谭州护着林晚竹,她就算有千般怀疑,此刻也拿不出半点证据,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晚竹躲在沈谭州身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