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氏被拖下去的那条宫道上,还残留着她挣扎时蹬掉的绣鞋,和几缕被扯断的珠串。禁军的铁靴踏过那些华丽的碎片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某种终结的余音。
圜丘上的混乱持续了近一个时辰。
六十四名官员,从二品大员到五品郎中,被一一捆缚、押走。他们的家眷、仆从也早已被控制,府邸被围。陆昭行事雷厉风行,不出半日,这盘踞朝堂十余年的庞大势力,便被连根拔起。
未被波及的官员们跪在冰冷的地砖上,冷汗浸透了朝服。他们看着同僚像死狗一样被拖走,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太后(现在是王氏)披头散发地被押下去,心中除了恐惧,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,以及对台上那位年轻帝王的深深敬畏。
原来陛下…早已不是他们以为的傀儡。
原来顾相…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。
刘栖梧一直站在高台上,看着这一切。
最初的震撼、悲愤、快意过去后,涌上心头的是巨大的疲惫和虚空。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终于推开了一座压了十几年的大山,可山后的风景,却并非想象中的明媚。
风很大,吹得她额前旒珠乱晃,也吹干了脸上残留的泪痕。
“陛下,”顾九阙走到她身侧,声音低沉,“此处风大,该回宫了。”
刘栖梧转头看他。
他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,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指控、清算,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。可刘栖梧看见了他眼底深处那抹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,和他肩头伤口处,因情绪波动而微微渗出的、洇湿朝服的一小片暗红。
“顾相,”她轻声说,“你的伤…”
“无碍。”顾九阙打断她,“陛下,该回宫接受百官朝贺了。今日是陛下正式亲政的第一日,礼不可废。”
是啊,礼不可废。
加冠礼还没真正结束。
刘栖梧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中已恢复了清明。她挺直脊背,在礼官的唱赞声中,一步步走下圜丘。
御道两侧,百官重新跪倒,这次的山呼声中,多了十二分的敬畏与臣服:
“吾皇万岁——万岁——万万岁——”
刘栖梧坐上御辇,銮驾起行,返回奉天殿。
接下来的流程,她几乎是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完成的。接受朝贺,颁布亲政后的第一道诏书(大赦天下,但谋逆、通敌者不赦),然后在保和殿赐宴群臣。
宴席上,丝竹悦耳,觥筹交错。官员们强作笑颜,说着恭贺的话,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御座上神色平静的皇帝,和坐在下首首位、沉默饮酒的丞相。
谁都知道,从今天起,这大燕朝堂,真正是台上那对君臣的天下了。
宴至中途,刘栖梧以不胜酒力为由,提前离席。
她回到乾清宫,挥退所有宫人,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。
殿内还残留着早晨熏香的余味,混合着冕服上金线、玉饰的冰冷气息。她摘下沉重的冠冕,放在案上,手指抚过上面精致的纹路。
从此以后,她就要永远戴着这顶冠冕了。
永远。
殿门被轻轻推开。
顾九阙走了进来。他已经换下了繁复的朝服,穿着一身靛青常服,肩上披了件薄氅,遮住了伤处。
“陛下。”他行礼。
“顾相免礼。”刘栖梧看着他,“宴席还未散,你怎么来了?”
“臣不放心陛下。”顾九阙走到她面前,看着她的眼睛,“陛下今日…做得很好。先帝和皇后娘娘,定会欣慰。”
听到“皇后娘娘”四个字,刘栖梧的眼泪又涌了上来。
“可是顾相,”她哽咽道,“朕心里…空落落的。报了仇,除了奸,可母后…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顾九阙沉默片刻,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,递给她。
刘栖梧接过,打开,里面是一缕用红线系着的、已然枯黄的发丝。
“这是…”
“皇后娘娘薨逝前,托陈太医转交给臣的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轻,“她说,若将来有一天,陛下为她报了仇,就让臣把这个交给陛下。她说…‘告诉栖梧,娘亲为她骄傲,让她别难过,好好做皇帝,好好…活着’。”
刘栖梧紧紧攥着那缕发丝,贴在胸口,泣不成声。
压抑了十几年的悲伤、委屈、痛苦,在这一刻终于决堤。她哭得浑身颤抖,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。
顾九阙没有劝,只是默默站在她身旁,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。
许久,刘栖梧才渐渐止住哭声。
她擦干眼泪,握着那缕发丝,抬头看着顾九阙:“顾相,谢谢你。”
“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“不,”刘栖梧摇头,“你做的,早已超出了‘该做’的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窗外,夕阳西下,将宫殿的琉璃瓦染成一片金红。
“顾相,你说过,等一切结束了,会给朕一个答案。”她没有回头,“现在,一切都结束了。”
顾九阙的心猛地一跳。
他看着她逆光的背影,纤细,却挺直。肩上已然扛起了万里江山。
是该给她答案了。
也是该…给自己一个交代了。
“陛下,”他缓缓开口,“臣的答案,其实早就写在给陛下的那方砚台底下了。”
刘栖梧一怔,猛地转身:“什么?”
“陛下回去看看便知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、温柔而坦荡的光,“但在此之前,臣想先问陛下一句——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,问得郑重:
“陛下如今是皇帝了,是真正的天下之主。陛下想要的,究竟是什么?”
刘栖梧看着他,看着这个陪她走过最黑暗岁月、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。
她走到他面前,仰起头,目光清澈而坚定:
“朕想要的,从来不是这冰冷的龙椅,不是这万里的江山。”
“朕想要的,是母后沉冤得雪,是大燕子民安居乐业。”
“是…”她深吸一口气,声音轻了下去,却无比清晰,“是顾九阙,平安喜乐,长伴左右。”
顾九阙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他看着她,看了很久。
然后,他笑了。
那是刘栖梧从未见过的、卸下所有重担与防备的、纯粹的笑容。
“好。”他说。
只有一个字。
却重逾千斤。
刘栖梧的眼睛亮了,像是夜空中所有的星辰都落入了她的眼眸。
“那顾相的答案…”
“陛下去看砚台。”顾九阙抬手,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乱发,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,“臣在这里等陛下。”
刘栖梧的心跳得飞快。她转身,几乎是跑着冲出了乾清宫,奔向文渊阁——她将顾九阙送的那方歙砚,供在了自己平日看书的小书房里。
顾九阙站在原地,看着她雀跃而去的背影,嘴角的笑意久久未散。
他走到窗边,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。
心中那座压了多年的冰山,终于在这一刻,彻底消融。
他知道,前路依然漫长,朝局还需整顿,北狄虎视眈眈,治国任重道远。
但至少此刻,他允许自己,稍微放松一下。
为了她那句“平安喜乐,长伴左右”。
也为了自己心中,那份压抑了太久、终于敢于见光的念想。
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,温柔地笼罩着他。
像一场漫长寒冬后,终于到来的春日。
而那个跑向答案的少女皇帝,此刻正颤抖着手,翻过那方温润的歙砚。
砚底,刻着两行小字,是顾九阙端方却暗藏锋骨的笔迹:
“此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
此情匪席,不可卷也。
愿为梧桐,永栖君侧。”
——《诗经·邶风·柏舟》化用,梧桐暗扣“栖梧”。
刘栖梧的眼泪,再次夺眶而出。
但这一次,是喜悦的泪。
她抱着砚台,又哭又笑。
原来,他早就给了答案。
在她还懵懂不知的时候,在她还不敢奢望的时候。
他就已经把真心,刻在了送给她的礼物里。
她擦干泪,抱着砚台,转身,朝着乾清宫的方向,飞奔而去。
夕阳将她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长,很长。
像一只终于学会飞翔的凤鸟,奔向她的梧桐。
而那株梧桐,正在晚风中,静静等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