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栖梧抱着那方砚台,一路跑回乾清宫。
夕阳将宫道染成温暖的金红色,她跑得急,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冕服的下摆被她胡乱提着,发髻也散乱了几缕。守在殿外的宫人们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模样,皆惊讶地低下头,不敢多看。
她冲进殿内,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。
顾九阙还站在窗边,背对着她,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。听见声响,他缓缓转过身。
四目相对。
刘栖梧看见他眼中尚未完全敛去的温柔,和那温柔之下,一丝罕见的、属于顾九阙的紧张。
她走到他面前,将砚台双手捧到他眼前,声音因奔跑和激动而微微发颤:“顾相…这、这上面刻的字…”
顾九阙的目光落在砚底那两行小字上,又缓缓移到她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,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眸上。
“陛下看懂了?”他轻声问。
“看懂了。”刘栖梧用力点头,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来,“‘愿为梧桐,永栖君侧’…顾相,你…”
她想问“你早就喜欢朕了吗”,想问“你什么时候刻下这些字的”,想问太多太多。
可话到嘴边,却全都哽在喉咙里,只化作滚烫的泪,一滴滴砸在砚台上。
顾九阙抬手,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。
这一次,他没有收回手。
“臣的心意,从未变过。”他的声音很稳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,“只是从前,臣是摄政丞相,陛下是未亲政的君主。臣不能,也不该。”
“那现在呢?”刘栖梧抓住他替她拭泪的手,紧紧握住,“现在朕亲政了,顾相也要还政了。现在…可以了吗?”
她的掌心滚烫,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和力量,紧紧包裹着他微凉的手指。
顾九阙感受着那份温度,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,心中最后一道防线,彻底崩塌。
“现在…”他反握住她的手,将她轻轻拉近一步,两人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,“现在,臣想问问陛下——”
他低下头,看着她盈满泪光的眼睛,一字一句,问得珍而重之:
“刘栖梧,你愿意…让顾九阙,永远站在你身侧吗?不是以丞相的身份,不是以臣子的身份。只是…以顾九阙的身份。”
不是“陛下”。
是“刘栖梧”。
不是“臣”。
是“顾九阙”。
刘栖梧的眼泪流得更凶了,可嘴角却高高扬起,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。
“愿意!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,带着哭腔,却无比坚定,“朕愿意!一千个愿意!一万个愿意!”
她扑进他怀里,紧紧抱住他的腰,把脸埋在他胸前,哭得像个孩子。
顾九阙被她撞得微微一晃,肩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,他却浑然未觉。他迟疑了一瞬,随即缓缓抬手,环抱住她颤抖的肩膀,将她轻轻拥入怀中。
这个拥抱,他等了太久。
久到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等到。
怀中的人那么真实,那么温暖,带着泪水的湿润和阳光的气息。她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料,仿佛怕他会消失一般。
顾九阙闭上眼,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。
殿内安静下来,只有她压抑的抽泣声,和窗外渐渐响起的蝉鸣。
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棂,将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。
许久,刘栖梧的哭声渐渐止住。她在他怀里闷声问:“顾相,你的伤…疼不疼?”
“不疼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带着笑意。
“骗人。”刘栖梧抬起头,眼睛鼻子都红红的,像只兔子,“军医说了,要好好养。可你今日站了那么久,又…又抱朕,肯定扯到了。”
“真的不疼。”顾九阙抬手,拂开她颊边黏住的发丝,“比起这个,臣更想知道…陛下接下来,打算如何安置臣?”
刘栖梧眨眨眼:“什么如何安置?”
“陛下亲政,臣自当还政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按例,臣该上表请辞丞相之位,陛下也该恩准,然后赐爵位、虚衔,让臣荣养。”
这是历代权臣还政的标准流程。体面,却疏远。
刘栖梧立刻摇头:“朕不准!”
她从他怀里退出来,神色认真起来:“先生教过朕,治国之道,首在用人。用人之道,首在知人善任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,等她下文。
“顾相之才,冠绝当世;顾相之德,朝野共钦;顾相对朕、对大燕的忠心,天地可鉴。”刘栖梧一字一句道,“朕刚刚亲政,百废待兴,朝堂经此清洗,更是需要能臣干吏稳定局面。此时让顾相这样的栋梁之材‘荣养’,不是知人善任,是暴殄天物,是朕的昏聩!”
她顿了顿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:“所以,朕不准你辞相。”
顾九阙微微一怔。
“不仅如此,”刘栖梧继续道,语气越发坚定,“朕还要正式下旨,加封顾相为‘太傅’,仍领丞相之职,辅佐朕处理朝政。”
太傅,三公之一,帝王之师。再加丞相实权。
这是要将文臣的至高荣誉与实权,集于他一身。
顾九阙蹙眉:“陛下,这不合规矩。臣已摄政多年,若再加封太傅、仍掌相权,恐惹非议,说陛下亲政而不亲政,说臣…恋栈权位。”
“规矩是人定的。”刘栖梧扬起下巴,“朕是皇帝,朕说合规矩,就合规矩。至于非议…”
她冷笑一声:“今日之后,谁还敢非议?再说了,朕用顾相,是因为顾相有才、有德、有功于社稷!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,只要是对大燕忠心、有才干的人,朕就会重用,就会信任!这与朕是否亲政无关,与顾相是否‘恋栈’更无关!”
她走到顾九阙面前,拉起他的手,声音软了下来,却依旧坚定:
“先生,朕需要你。不是需要你像从前那样为朕遮风挡雨、事事代劳,而是需要你站在朕身边,与朕并肩,一起治理这个国家。”
“朕知道前路艰难,朝局要稳,北狄要防,民生要兴…朕一个人,做不好。”她看着他,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,“所以,先生留下来,继续做朕的丞相,好吗?”
顾九阙看着她,心中震动。
他本以为,她会像寻常帝王那样,亲政后便收权,将他高高供起。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远离朝堂、默默守护的准备。
可她不要。
她要他留下,不是作为摆设,而是作为真正的臂膀,与她共担江山。
这份信任,这份胸怀,比他想象的,更令人动容。
“陛下…”他声音微哑,“您真的想好了吗?如此一来,朝野上下,乃至史书工笔,恐怕都会说陛下受臣挟制,说臣…”
“让他们说去!”刘栖梧打断他,眼中闪着光,“史书工笔,是由胜利者书写的。只要我们君臣同心,将大燕治理得国泰民安,四海升平,后世自有公论!”
她握紧他的手:“先生,你教朕要有担当,要敢为。这就是朕的担当,朕的敢为——朕敢用你,敢信你,敢把这江山的一半重量,交托于你。”
顾九阙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、气度恢弘的少女帝王,忽然觉得,自己这十余年的心血,没有白费。
她真的长大了。
长成了一个有魄力、有眼光、有胸怀的君主。
“好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沉稳而坚定,“臣,领旨。”
刘栖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像落满了星辰。
她踮起脚尖,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,然后红着脸退开,小声道:“那说定了。以后在朝堂,你是朕的丞相、太傅。在私下…”
她脸更红了,声音细若蚊蚋:“…你是朕的顾九阙。”
顾九阙怔在原地,脸颊上那一点温软湿润的触感,像火种,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感官。
他看着面前脸红如霞、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女,心中最后一点顾虑,烟消云散。
他伸出手,将她重新拉回怀里,低头,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而珍重的吻。
“说定了。”他在她耳边轻声承诺,“臣会一直站在陛下身边,辅佐陛下,守护陛下,直到…永远。”
殿外,月亮升起来了。
清辉洒满宫闱,也洒在这对刚刚许下承诺的君臣与恋人身上。
前路依然漫长,布满荆棘。
朝堂会有新的风波,北狄会有新的威胁,他们的关系也必将面临无数考验与非议。
但至少今夜,他们拥有彼此,拥有这份超越君臣、生死相托的信任与深情。
梧桐已立,凤鸟已归。
而这世间最艰难也最美好的路——治国之路,相爱之路——他们将要携手同行,以最不容于世的姿态,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传奇。
(亲政篇·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