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庆十三年，七月初四。
寅时三刻，天色未明，太庙钟楼撞响了第一声钟。
浑厚的钟声穿透晨雾，回荡在沉睡的京城上空。随后，各坊市钟鼓楼次第响应，钟鼓声连绵不绝，宣告着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正式到来。
刘栖梧在钟声中醒来。
宫女内侍早已候在殿外，见她起身，鱼贯而入，开始为她梳妆。今日的礼服繁复无比——玄色冕服，上绣日月星辰、山龙华虫十二章纹；腰束金玉革带；足踏赤舄。最后戴上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冠冕时，她几乎被那重量压得颈项一沉。
镜中的人，熟悉又陌生。
眉目依旧，可眉宇间那份属于少女的青涩稚气，已被沉静威仪取代。十二旒白玉珠在额前微微晃动，隔开了她与外界，也隔开了一个时代。
“陛下，”掌礼太监在殿外躬身，“时辰将至，请移驾奉天殿。”
刘栖梧深吸一口气，起身。
殿门缓缓打开。
天光微露，宫道两侧早已跪满了文武百官、宗室亲贵。见她出来，山呼之声如潮水般涌起：
“吾皇万岁——万岁——万万岁——”
声音震天，直冲云霄。
刘栖梧目不斜视，在礼官引导下，一步步走向奉天殿。长长的冕服下摆拖曳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御道上，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。
她看见顾九阙站在文官首位。
他今日也穿了最正式的朝服，玄衣纁裳，腰佩玉带，手持象牙笏板。晨光中，他身姿挺拔如松，面色平静如水。当她的目光扫过他时，他微微颔首，眼神里是她熟悉的、令人心安的力量。
她也看见珠帘后的太后。
太后今日盛装，凤冠霞帔，端坐于御座之侧特设的凤椅上。隔着珠帘，看不清神情，只能看见她搭在扶手上的手指，涂着鲜红的丹蔻，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。
祭天仪式在奉天殿前的圜丘举行。
刘栖梧在礼官唱赞声中，一步步登上九层高台。每上一层，视野便开阔一分。待到顶层，整个皇城、半个京城尽收眼底。晨风猎猎，吹动她额前的旒珠，也吹动祭坛上缭绕的香烟。
她接过礼官奉上的祭文，展开，声音清亮而沉稳：
“维永庆十三年七月初四，嗣皇帝栖梧，敢昭告于皇天上帝：丕承鸿绪，嗣守不基，夙夜兢兢，惧弗克荷。今既长成，加冠亲政，敢祈上天，佑我大燕，风调雨顺，国泰民安…”
祭文很长，她一字一句念得清晰。风将她的声音送得很远，台下百官肃立静听，无一人敢出声。
念完最后一个字，她将祭文在祭坛前的铜鼎中焚化。青烟直上，融入尚未散尽的晨雾。
接下来是告庙、受冠。
流程繁琐庄重，刘栖梧按着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，一丝不苟地完成。每一个转身，每一次叩拜，都恰到好处，无可挑剔。
她能感受到台下投来的目光——有欣慰，有审视，有期待，也有…暗藏的杀机。
辰时三刻，最关键的时刻到了。
刘栖梧重新登上圜丘顶层，面向百官。礼部尚书捧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上前，盘中是一顶全新的、更为庄重的天子冠冕。
按照祖制，应由最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辈为她加冠。
但今日，她没有看向任何一位宗室亲王。
她的目光，落在顾九阙身上。
“顾相。”她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遍全场，“朕自幼蒙你教导，今日加冠亲政，亦是你多年辅佐之功。这顶冠冕…便由你来为朕戴上吧。”
此话一出，全场哗然！
让丞相为皇帝加冠？这不合祖制！
珠帘后，太后的手指猛地收紧，丹蔻几乎要掐进掌心。
顾九阙也怔住了。他看向刘栖梧，她正望着他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信任与托付。
这不是临时起意。
这是她早就想好的，要在天下人面前，给他的尊荣与肯定。
也是在告诉所有人——朕与顾相，君臣一体，无可离间。
顾九阙心中涌起一股热流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出列，上前，一步步登上圜丘。
他走到她面前，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。
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，看她穿着全套冕服的样子。威严，庄重，美丽得令人屏息。
他伸手，取下她头上那顶预备冠，交给礼官。
然后，从托盘中捧起那顶真正的天子冠冕。
冠很重，金玉缀饰，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责任。
他看着她，轻声说：“陛下，准备好了吗？”
刘栖梧看着他，眼神坚定：“准备好了。”
顾九阙点头，双手稳稳地将冠冕戴在她头上。
调整位置，系好缨带。
整个过程，他的手很稳，没有一丝颤抖。
戴上冠冕的瞬间，刘栖梧觉得头顶一沉——不只是冠冕的重量，更是整个江山、亿万生民的重量，都压在了她的肩上。
但她站得很直。
因为有一双手，在背后托着她。
顾九阙退后一步，撩袍，跪地。
“臣，顾九阙，恭贺陛下加冠亲政。愿陛下承天命，顺民心，开万世太平！”
他的声音清朗坚定，响彻圜丘。
紧接着，台下百官、宗室、禁军，齐刷刷跪倒，山呼之声再次响起，比之前更加震撼：
“恭贺陛下加冠亲政！吾皇万岁！万岁！万万岁！”
声浪如潮，席卷天地。
刘栖梧站在高台之上，俯视着脚下跪拜的臣民，感受着冠冕的重量与荣光。
这一刻，她正式成为了大燕王朝名副其实的君主。
加冠礼成。
按照流程，接下来是百官朝贺，然后銮驾回宫，大宴群臣。
然而，就在礼官准备唱赞“礼成——”之时，顾九阙却忽然起身，上前一步，面向珠帘后的太后。
他的声音不大，却带着某种穿透力，让刚刚平息的现场再次安静下来。
“太后娘娘，”他缓缓开口，“今日陛下加冠，正式亲政。有些旧事，也该当着天下臣民的面，做个了断了。”
珠帘后，太后的身影猛地一僵。
全场死寂。
所有人都意识到——该来的，终于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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