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庆十三年，六月至七月初，这一个月过得极快，又极慢。
快的是时光——转眼间，梧桐叶从嫩绿转为深碧，蝉鸣从稀疏变得聒噪，宫中的气氛一日紧过一日。
慢的是人心——每个人都在等待，在煎熬，在猜测七月初四那日，究竟会迎来怎样的变局。
六月初十，陆昭密报：太后党羽王铮秘密运送的最后一批兵器入城，藏在城南一处废弃的染坊。顾九阙令按兵不动，只派人严密监视。
六月十五，刘栖梧在顾九阙指导下，最后一次演练加冠礼全流程。从祭天到告庙，从受冠到受贺，每一个动作，每一句祷词，她都熟稔于心。结束时，她看着顾九阙：“顾相，朕准备好了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沉稳坚毅的眼神，点头：“臣也准备好了。”
六月二十，北狄边境传来急报：北狄骑兵频繁骚扰边境村落，虽未大举进犯，但挑衅意味明显。朝堂上，主战主和两派争论不休。太后在帘后缓缓道：“边境不宁，加冠礼是否该延期？以示陛下仁孝，不因私礼而忘国忧？”
刘栖梧看向顾九阙。
顾九阙出列，声音清朗：“北狄小股骚扰，意在试探。若因此延期加冠礼，正堕其计，示弱于敌。臣以为，加冠礼照常举行，边境增兵防备即可。”
太后沉默片刻，笑道：“顾相言之有理。是哀家多虑了。”
退朝后，顾九阙对陆昭道：“北狄此举，不单是牵制，更是掩护。他们在等京城乱起。”
六月廿五，大理寺卿密见顾九阙，呈上三司会审孝懿皇后一案的初步结论——证据链完整，指向明确。只待加冠礼后，便可启动正式弹劾程序。
顾九阙将结论文书锁入密室。走出文渊阁时，夜风带着暑气扑面，他抬头望月，忽然想起许多年前，孝懿皇后也曾在这样的夏夜，抱着年幼的栖梧在廊下乘凉，哼着江南小调。
那时他还年轻，只是东宫属官，远远看着，觉得那画面美好得不真实。
如今，他要亲手为那幅破碎的画面，讨一个公道。
七月初一，距离加冠礼只剩三天。
京城表面平静，暗地里的暗哨、眼线、密探却比往常多了数倍。百姓也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，街头巷尾议论纷纷。
这天傍晚，顾九阙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。
信极短，只有两行字：
“北狄非佯动，意在真取。太后事败，彼即南下。小心内贼，不止宫闱。”
字迹陌生，措辞古怪，像是故意混淆。
顾九阙盯着那两行字，眉头深锁。
北狄“意在真取”？他们真敢在此时大举南下？内贼“不止宫闱”…朝中还有谁？
他立刻召来陆昭，将密信给他看。
陆昭脸色一变：“顾相，这信…可信吗？”
“宁可信其有。”顾九阙沉声道，“加派斥候，深入北狄境内百里探查。朝中…所有三品以上官员，这几日的行踪，全部核查。”
“是！”
陆昭匆匆离去。
顾九阙独自坐在文渊阁中，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。火苗吞噬字迹的瞬间，他忽然想起一个人——
沈怀瑾。
那个在江南助他们查案，身份成谜，却似乎无所不知的“沈先生”。
他立刻提笔，给仍在江南的沈怀瑾写了一封密信，只问一句话：“北狄之危，君知之否？”
信送出去，已是深夜。
顾九阙毫无睡意。他走到刘栖梧的乾清宫外，看见殿内灯火还亮着。
他站了很久，终究没有进去。
有些路，她必须自己走完这最后一段。
七月初二。
陆昭带回两个消息。
一是北狄境内确有大规模兵马调动迹象，目标直指大燕边境几个重要关隘。但调动隐秘，不似往常张扬。
二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，近三日行踪可疑者，有三人。其中一人，让顾九阙瞳孔骤缩——枢密副使，周延。
周延，先帝旧臣，素以忠直闻名，在军中颇有威望。他若真是内贼…
“严密监视周延，但切勿打草惊蛇。”顾九阙下令，“加冠礼前，不可妄动。”
“那北狄…”陆昭担忧。
“边境守军已加倍，应能抵挡一时。”顾九阙走到舆图前，“加冠礼后，若北狄真敢南下，我便亲自挂帅出征。”
他说这话时，语气平淡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。
陆昭肃然：“末将领命。”
七月初三，加冠礼前最后一日。
刘栖梧依制斋戒沐浴，在奉先殿告祭列祖列宗。
香烟缭绕中，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，仰望着祖宗牌位，心中一片澄澈。
“列祖列宗在上，不孝子孙栖梧，明日加冠，正式亲政。必恪尽职守，勤政爱民，光大我大燕基业。亦必…查明母后冤屈，肃清朝纲，不负苍生所托。”
她磕了三个头，起身时，看见顾九阙静静立在殿门外。
他今日穿了正式的朝服，玄衣纁裳，衬得面容愈发清俊肃穆。
两人隔着袅袅香烟对望。
“顾相，”刘栖梧走到他面前，“一切都安排好了吗？”
“好了。”顾九阙点头，“陛下只需按演练的来，其他…交给臣。”
“朕信你。”刘栖梧看着他，忽然笑了笑，“顾相，你说等加冠礼后给朕答案。朕等明天。”
顾九阙心中一颤。
明日…
明日之后，一切皆会不同。
“臣…”他开口，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不用现在说。”刘栖梧却善解人意地摇头，“等明天。等所有事情都了结了，朕听顾相慢慢说。”
她说完，转身朝乾清宫走去。
走了几步，又回头。
夜色中，她的眼睛亮如星辰。
“顾相，明天见。”
顾九阙站在原地，看着她消失在宫道尽头。
许久，他低声自语：“明天见。”
夜风吹过，带来远处隐隐的雷声。
夏日暴雨将至。
而比暴雨更凶猛的，是明日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。
顾九阙抬头望天，乌云蔽月。
山雨，已至。
七月初四，就在明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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