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初，京城下了第一场透雨。
雨从半夜开始下，淅淅沥沥敲打着文渊阁的窗棂，直到天明也未停歇。顾九阙一夜未眠，立在窗前，看檐下雨线如织。
雨水洗去了连日暑气，却洗不散他心头的凝重。
加冠礼只剩一个月了。
所有布局都已就位，所有伏兵皆已蛰伏，只等七月初四那日收网。这本该是万事俱备的时刻，可顾九阙心中那股不安，却随着日期临近愈发清晰。
他担心自己算漏了什么。
担心宫中有他不知道的内应。
担心…刘栖梧在那一刻，能否承受住真相的冲击。
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
顾九阙没有回头：“陛下怎么来了？”
刘栖梧走到他身侧，与他一同看向窗外雨幕：“朕睡不着。听见更鼓声，知道顾相这里灯还亮着，就过来看看。”
她今日披了件月白斗篷，发髻松松挽着，脸上带着刚醒来的惺忪。卸下朝堂上的威仪，此刻的她，更像一个为心事所扰的寻常少女。
“雨声扰了陛下清梦？”顾九阙问。
“不是。”刘栖梧摇头，“是…心里不踏实。”
顾九阙侧目看她：“陛下在担心加冠礼？”
“嗯。”刘栖梧诚实道，“朕知道顾相都安排好了，陆将军也准备好了。可朕就是…怕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轻下去：“怕出错，怕让顾相失望，怕…对不起母后，对不起先帝。”
顾九阙心中一软。
他转过身，面对着她：“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
“可朕觉得还不够。”刘栖梧抬起头，眼圈微红，“朕这几日总做梦，梦见母后。她什么都不说，只是看着朕哭。朕想去拉她，可一伸手，她就散了。”
顾九阙的手在袖中微微收紧。
他想起怀中那张药方，想起孝懿皇后临终前枯槁的容颜，想起她拉着他的手，气若游丝地说：“九阙…护好栖梧…”
“陛下，”他缓缓道，“皇后娘娘若在天有灵，定会为陛下骄傲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刘栖梧看着他，眼中带着希冀，“可朕…朕连害她的人，都还没能…”
“快了。”顾九阙打断她，声音很轻，却异常坚定，“很快，陛下就能为她讨回公道。”
刘栖梧怔怔看着他，忽然问：“顾相，你是不是…早就知道全部真相了？”
顾九阙沉默。
雨水敲打窗棂，啪嗒，啪嗒。
“是。”他终于承认。
“为什么不告诉朕？”
“因为有些真相，太沉重。”顾九阙看着她，“臣希望陛下在知道之前，先变得更强大。强大到…能接住这份沉重，而不被压垮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掉了下来。
不是委屈，是明白了他的苦心。
“那现在呢？”她哽咽道，“朕…够强大了吗？”
顾九阙伸出手，轻轻擦去她的泪。
“陛下已经强大了。”他说，“强大到…可以知道真相了。”
刘栖梧抓住他的手：“那顾相现在就告诉朕。”
“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顾九阙摇头，“加冠礼上，臣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，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。陛下要做的，是在那一刻挺直脊背，听完所有，然后…做你该做的裁决。”
他反握住她的手，力道很重：“陛下，能答应臣吗？无论听到什么，看到什么，都要稳住。因为那时，全天下都在看着你。”
刘栖梧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，那温度透过肌肤，直抵心间。
她用力点头：“朕答应。”
“好。”顾九阙松开手，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牌，递给她，“这个，陛下收好。”
玉牌温润，刻着简单的云纹，正中是一个“顾”字。
“这是…”
“顾家的信物。”顾九阙道，“若加冠礼当日，出现任何臣预料之外的变故，陛下就拿这个去文渊阁西侧第三排书架，推开最底层那本《左传》，后面有暗格。里面有臣留给陛下的东西。”
刘栖梧握紧玉牌，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：“顾相为什么要留这个？难道…”
“只是以防万一。”顾九阙安抚道，“臣相信一切都会顺利。但为君者，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。”
刘栖梧看着他的眼睛，想从中看出些什么。
可他太平静了，平静得像一潭深水，不起波澜。
“顾相，”她忽然道，“等加冠礼后，等一切结束了…朕有话对你说。”
顾九阙微微一怔：“什么话？”
“现在不能说。”刘栖梧学着他方才的语气，“等一切结束了，朕再说。”
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，像是偷到糖的孩子。
顾九阙失笑：“好，那臣等着。”
窗外雨势渐小，天色蒙蒙亮起。
“陛下该回去了。”顾九阙道，“再过一个时辰，该上朝了。”
刘栖梧点头，转身要走，又停住。
“顾相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一定要好好的。”她回头看他，眼神认真得近乎虔诚，“一定要…等到朕说完那句话。”
顾九阙心中一震。
他看着她，看着这个他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少女，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在意。
“臣答应陛下。”他说，“一定。”
刘栖梧笑了，转身走入渐亮的晨光中。
顾九阙站在窗前，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，许久未动。
他从怀中取出那张被折好的、写满两人名字的纸，展开，看着边缘自己写下的那三个字。
“我等你。”
他看了很久，然后提笔，在后面又添上一行：
“纵使风雨满楼，此心不移。”
写罢，他将纸重新折好，放回怀中，贴着心口的位置。
那里，还放着孝懿皇后的药方，和太后的罪证。
冰冷与温暖，仇恨与守护，责任与私心…
所有的一切，都将在七月初四，做个了断。
雨停了。
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距离加冠礼，还有三十天。
顾九阙整理衣冠，走出文渊阁。
宫道上，雨水洗过的青石板映着天光，清澈如镜。
他一步步往前走，脚步沉稳。
前方是奉天殿，是早朝，是又一日与太后的暗战。
也是…通向最终对决的，倒数第三十步。
他迈出了第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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