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末,京城的暑气初显。
顾九阙立在文渊阁的巨幅舆图前,指尖从京城缓缓划向北方边境。陆昭站在他身侧,面色沉肃。
“都查清了?”顾九阙的声音在寂静的阁内响起,听不出情绪。
“查清了。”陆昭递上一份密卷,“北狄三王子呼延灼,三个月前秘密入京,现藏身于太后兄长、礼亲王在京郊的别庄。这三个月,他以商队护卫身份为掩护,与太后密会三次。最后一次,是五日前。”
顾九阙展开密卷,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。每一笔记录,都意味着通敌叛国的铁证。
“他们交易的内容?”
“北狄承诺,若太后能在加冠礼后继续掌权,便开放边境五市,并以战马、铁矿换取大燕的粮草、布帛和…盐铁专营权。”陆昭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“此外,呼延灼还私下许诺,事成之后,助太后…‘彻底解决’陛下这个隐患。”
顾九阙的眼神骤然冰冷,指尖在舆图上敲了敲,那里是京郊别庄的位置。
“加冠礼当日的布置呢?”
“王铮秘密招募、武装的两百死士,已分批潜入城中,藏在三处暗桩。”陆昭指向舆图上被朱砂标记的三个点,“他们的计划是在加冠仪式进行到‘祭天’环节时,趁守卫换防,由宫内接应打开侧门,强攻祭坛。制造混乱,趁乱…行刺。”
“宫内接应是谁?”
“慈宁宫副总管太监,高禄。他已买通祭坛守卫的一名副统领。”陆昭咬牙,“昨日,高禄的干儿子试图往宫外传递消息,被我们的人截获。信上写着‘七月初四,巳时三刻,西侧门’。”
顾九阙闭上眼,将所有信息在脑中串联。
北狄、死士、内应、时间、地点…一张针对刘栖梧的绝杀之网,已然织成。
而织网的人,正坐在慈宁宫里,等着收网的那一刻。
“我们的人,安排得如何?”他睁开眼,眼中已无一丝波澜,只有冰冷的决断。
“陆家亲兵三百,已扮作工匠、杂役入宫,由末将直接统领。”陆昭沉声道,“禁军内所有可疑人员已被监控,祭坛守卫全部换成了我们的人。高禄及其党羽,已在监视之下,随时可以收网。”
“还不够。”顾九阙摇头,“太后在朝中的党羽,必须同时拔除。加冠礼,不仅要护陛下周全,更要借此机会,将毒瘤一举清除。”
他走回书案,抽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名单,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十个名字,后面附着他们的官职、罪证。
“这份名单,你抄录一份。加冠礼当日,陛下祭天之时,你持我令牌,带人按名单拿人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,“一个都不许漏。”
陆昭接过名单,只扫了一眼,便觉心惊。这上面,几乎囊括了太后在朝中的所有势力,从六部侍郎到地方督抚,证据确凿,无可辩驳。
“顾相…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。”陆昭深吸一口气。
“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。”顾九阙看着他,“要么,陛下加冠亲政,海晏河清。要么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。
但陆昭明白。
要么,就是万劫不复。
“末将,誓死完成任务。”陆昭单膝跪地,抱拳领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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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刻,慈宁宫。
太后捻着佛珠,听着高禄的禀报,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。
“都安排妥当了?”
“主子放心,万无一失。”高禄弓着身子,声音谄媚,“北狄那边,呼延灼王子说了,届时会在边境制造骚乱,牵制陆家军主力。王侍郎的两百死士,都是江湖上顶尖的好手,兵器铠甲都是最新的。宫内,有奴才在,西侧门准时打开。”
太后缓缓点头:“皇帝那边呢?这几日有何动静?”
“陛下每日除了上朝,便是去文渊阁,听顾相讲学。看着…并无异常。”高禄犹豫了一下,“只是,顾相那边,我们的人始终渗透不进去。文渊阁守得像铁桶一般。”
“顾九阙…”太后捻动佛珠的手顿了顿,眼底掠过一丝忌惮,随即又被狠戾取代,“无妨。他再厉害,也只有一个人。七月初四,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届时场面一乱,他顾得了前,顾不了后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乾清宫的方向。
“哀家等了十几年,终于等到这一天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透着刺骨的寒意,“孝懿那个贱人,抢了哀家妹妹的后位,她的女儿,又抢了哀家的权。这一次…该连本带利,都还回来了。”
高禄将头埋得更低,不敢接话。
“你去吧。”太后挥挥手,“这几日,眼睛放亮些。有任何风吹草动,立刻来报。”
“嗻。”
高禄退下后,太后独自站在窗前,许久未动。
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扭曲地映在华丽的地毯上,像一只蛰伏的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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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渊阁。
顾九阙送走陆昭后,并没有立刻处理政务。他走到刘栖梧常坐的那张书案前,案上还摊着她昨日练字时写废的纸。
其中一张,写着半句诗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…”
后面的字被她涂掉了。
但顾九阙知道全诗。
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”
他的手指拂过那些被墨涂黑的字迹,仿佛能感受到她写下这句诗时,那份欲言又止的羞怯与期盼。
冰冷坚硬的心,有一角悄然融化。
他将那张纸小心折起,放入怀中,贴在心口的位置。
然后,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,从暗格中取出两样东西。
一是陈太医留下的,太后毒害孝懿皇后的药方原件。
二是他这些年来,收集的所有关于太后结党营私、贪赃枉法、乃至与北狄勾结的证据副本。
原件早已秘密移交大理寺封存。这些副本,是他留给自己的。
他一张张翻看,目光沉静。
这些纸张,轻飘飘的。
却承载着一条人命的冤屈,一个王朝的毒瘤,和一个少女皇帝即将面对的血雨腥风。
他知道,加冠礼那天,当他当着文武百官、宗室王公的面,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时,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。
他也知道,当刘栖梧亲眼看到生母被毒害的铁证时,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。
他更知道,自己这个“权倾朝野”、“逼迫幼主”的摄政丞相,在还政之后,又亲手将皇帝的“皇祖母”送上绝路,会招致多少非议与史笔如刀。
但他不悔。
这条路,从他接下先帝托孤重任的那天起,从他向垂死的皇后许下承诺的那刻起,就已经注定。
窗外,暮色渐深。
顾九阙将证据收好,推开窗。
夜风带着初夏的微热拂面而来,远处乾清宫的灯火,在夜色中温暖而明亮。
他知道,那盏灯下,她或许也在想着加冠礼,想着他承诺的“答案”。
“快了。”他对着那灯火,轻声自语,“等这一切结束…”
等阴谋粉碎,等沉冤得雪,等权柄交接。
等他能以顾九阙的身份,而非顾相的身份…
走到她的面前。
夜空中,乌云缓缓聚拢,遮住了星月。
山雨欲来。
七月初四,已近在咫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