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庆十三年五月中旬,文渊阁窗外的梧桐树已绿荫如盖。
刘栖梧伏在案前,笔尖在宣纸上飞快移动。一个多月来,她每日处理完朝政,便到文渊阁抄《帝范》。从最初的磕磕绊绊,到如今已能一边与顾九阙讨论朝务,一边行云流水地默写。
案上堆着厚厚一沓抄好的纸张,已近九遍。
今日抄的是最后一篇《纳谏》。
“...故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,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...”
她写着,忽然停笔,抬头看向对面书案的顾九阙。
“顾相,这话朕有些不解。”
顾九阙从奏折中抬首:“何处不解?”
“若是忠臣直谏,但谏言错了呢?”刘栖梧认真问,“或者...谏言虽对,但时机不对呢?”
顾九阙放下笔,看着她。
这一个多月,她问的问题越来越深,也越来越...像一个真正的君主在思考。
“陛下能想到这一层,很好。”他缓声道,“纳谏之道,在于明辨。谏言对错,要自己判断;时机是否恰当,要自己权衡。为君者,既不可刚愎自用,也不可人云亦云。”
刘栖梧若有所思:“那若是...顾相谏朕呢?朕也要明辨吗?”
顾九阙微微一怔,随即笑了:“自然。臣也是人,也会错。”
“可朕觉得顾相很少错。”刘栖梧小声说。
“那是因为臣说出口的话,已经在心里权衡过许多遍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但即便如此,陛下也该有自己的判断。因为最终做决定、担责任的,是陛下。”
刘栖梧点头,重新提笔。
阳光透过窗棂,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她专注写字的样子,让顾九阙有些移不开眼。
这一个多月,他每日陪她在这里。
看她从最初的委屈不甘,到渐渐沉静,再到如今能边抄边思。看她手腕从酸颤抖动,到运笔自如。看她...一点点褪去稚气,显露出属于帝王的沉稳。
有时他会想,若是先帝和皇后能看到这一幕,该有多欣慰。
“顾相,”刘栖梧忽然又开口,眼睛还盯着纸面,“你写给朕的那份《帝范》,朕看完了。”
顾九阙一愣。
他抄的那份,前几日被她“借”去“对照”,一直没还。
“字很好。”她继续说,“就是...太工整了。工整得像刻出来的,一点个人情绪都没有。”
顾九阙不知如何接话。
“但朕在最后一页发现了一样东西。”刘栖梧抬起头,眼里有狡黠的光,“顾相猜是什么?”
顾九阙心中一跳。
他想起自己那日鬼使神差写下的那句话——“愿护卿一世,风雨不侵。”
“朕没看到。”刘栖梧忽然笑了,“骗你的。顾相那份干干净净的,什么都没有。”
顾九阙松了口气,却又莫名有些...失落。
“不过,”刘栖梧话锋一转,“朕在自己的那份里,加了些东西。”
她从案下抽出一沓纸,翻到最后一页。
那一页空白处,用极小的字,密密麻麻写满了:
“顾九阙”。
“刘栖梧”。
两个名字,一遍又一遍,交织在一起。有的工整,有的潦草,有的甚至只是胡乱涂画。
像某种隐秘的仪式,又像某种无言的倾诉。
顾九阙看着那些字,喉咙有些发紧。
“朕抄累了的时候,就写几个。”刘栖梧轻声说,“写着写着,就不累了。”
她看向他,眼睛亮晶晶的:“顾相说,等加冠礼后,会给朕一个答案。朕等着。”
顾九阙避开她的目光,看向窗外。
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。
“陛下,”他忽然道,“加冠礼的流程,臣已拟好。明日拿给陛下过目。”
他转移了话题。
刘栖梧眼中掠过一丝失落,但很快又振作起来:“好。”
她重新低头抄写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。
最后一篇《纳谏》,最后几行字。
当她写下最后一个句点时,窗外暮鼓恰好响起。
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
十遍了。
完成了。
刘栖梧搁下笔,揉了揉酸胀的手腕,看向顾九阙:“顾相,朕抄完了。”
顾九阙走过来,一张张翻看她抄好的纸。
字迹从一开始的青涩,到后来的端正,再到最后几篇,已隐隐有了风骨。
他拿起最后一页,看着边缘那些小小的、交织的名字,手指轻轻拂过。
“陛下辛苦了。”他说。
“那...顾相满意吗?”刘栖梧仰头看他,眼里有期待。
顾九阙沉默片刻,从自己案上拿起一个木匣,递给她。
“这是什么?”刘栖梧接过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
刘栖梧打开匣子,里面是一方砚台。青黑色的石质,温润如玉,砚池边雕着细密的梧桐叶纹。
“这是...”
“徽州歙砚,臣年轻时用的。”顾九阙淡淡道,“陛下如今字写得好了,该有一方好砚。”
刘栖梧抚摸着砚台上的纹路,眼眶发热。
这不是赏赐。
这是...心意。
“顾相,”她声音有些哽咽,“谢谢你。”
“该臣谢陛下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谢陛下...愿意学,愿意成长。”
他顿了顿:“谢陛下...让臣觉得,这些年所做的一切,都值得。”
这话说得太深,太重。
刘栖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滴在砚台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。
顾九阙抬手,想为她擦泪,手指在半空中停住,终究还是收了回去。
“陛下该回宫了。”他说,“明日...开始准备加冠礼的事。”
刘栖梧点头,抱着砚台,一步步往外走。
走到门口时,她忽然回头。
“顾相。”
“嗯?”
“等加冠礼后,”她看着他的眼睛,“朕想听的不是‘答案’。”
顾九阙一怔。
“朕想听顾相说心里话。”刘栖梧一字一句道,“说真话。”
说完,她转身离开。
文渊阁里,又只剩顾九阙一人。
他走到她方才坐过的位置,看着案上那沓厚厚的《帝范》,看着边缘那些小小的名字。
许久,他提起笔,在她写的“顾九阙”旁边,添了三个字:
“我等你。”
写完,他又觉得太过直白,想用墨涂掉。
可笔尖悬在半空,终究没有落下。
就留着吧。
他想。
等加冠礼后。
等一切尘埃落定。
也许...他真的该说真话了。
窗外,暮色四合。
远处宫灯次第亮起,像一条蜿蜒的星河。
而星河之下,暗流仍在涌动。
但此刻,在这间满是墨香的屋子里,有些东西,正在悄悄生长。
像石缝里钻出的嫩芽。
像冰层下流动的春水。
静默,却不可阻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