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渊阁的灯,亮到了子时。
顾九阙搁下笔,看着面前墨迹未干的《帝范》第一篇。他的字迹工整端方,每一笔都透着多年养成的克制——就像他这个人。
窗外传来梆子声,二更天了。
他揉揉眉心,肩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。军医说伤口愈合得不错,但伤及筋骨,须得好好将养。可眼下这局势,哪有时间将养。
正想着,门被轻轻叩响。
“顾相。”是陆昭的声音。
“进。”
陆昭推门进来,神色凝重:“刚截获的密信。”他将一封信放在案上。
顾九阙拆开,快速扫过,脸色沉了下来。
信是太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要送出宫的,收信人是太后娘家侄子、兵部侍郎王铮。信上只有短短几句:“姑母安好。七月初事已备,必不辱命。”
七月初。
加冠礼就在七月初四。
“我们的人盯了王铮三天,”陆昭压低声音,“他这几天频繁出入城西一家铁匠铺。那铺子明面上打农具,暗地里…在打兵器。”
“多少?”
“已经打好的,够武装两百人。”陆昭顿了顿,“都是精铁刀剑,不是寻常兵器。”
顾九阙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。
两百人。
想在禁军重重把守的加冠礼上动手,两百人不够。
除非…
“宫里有内应。”顾九阙缓缓道,“而且位置不低。”
陆昭点头:“末将也这么想。已经让暗卫在查,但这几日宫里进出频繁,一时还…”
“查太后身边所有人。”顾九阙打断他,“尤其是能接触到禁军布防的。”
“是。”
陆昭退下后,顾九阙又在灯下坐了许久。
他重新铺开一张纸,提笔写下一串名字——太后党羽、可能的内应、需要防范的环节…
写着写着,他的笔忽然顿住了。
纸上不知何时,多了几个字。
不是他写的。
是刘栖梧白日抄书时,不小心在边缘处写下的,小小的,歪歪扭扭的两个字:
“九阙”。
她写他的名字。
不是“顾相”,是“九阙”。
顾九阙的手指抚过那两个字,墨迹早已干透,却好像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。
他闭上眼。
眼前浮现她白日里累极却强撑的模样,眼圈红红却不肯哭出声的模样,还有…她说“朕想和顾九阙在一起”时的模样。
那么勇敢,那么直白。
像一团火,莽撞地撞进他冰封多年的心里。
他该推开她的。
可为什么,当她的手拉住他衣袖的那一刻,他竟舍不得挣开?
“顾相。”
轻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顾九阙猛地睁眼,下意识将那张纸揉成一团。
刘栖梧端着一碗汤站在门口,有些局促:“朕…朕看你灯还亮着,就让御膳房炖了参汤。”
她走进来,将汤碗放在桌上,眼睛瞥见他揉皱的纸团,却没多问。
“陛下怎么还没歇息?”顾九阙定了定神。
“睡不着。”刘栖梧在他对面坐下,看着他肩上的伤处,“顾相的伤…还疼吗?”
“不疼了。”
“骗人。”她轻声说,“军医都告诉朕了,说伤得深,要好好养。可顾相这几日,哪天不是熬到半夜?”
顾九阙沉默。
“朕知道顾相在忙加冠礼的事,”刘栖梧继续说,“也知道…太后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她顿了顿:“朕帮不上忙,但至少…可以提醒顾相保重身体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。
烛光下,她的脸显得格外柔和。褪去龙袍,卸下金冠,她此刻只是个担心他的少女。
“陛下,”他忽然问,“怕吗?”
“怕。”刘栖梧诚实道,“但怕也要做。”
她抬起头,看着他:“因为朕是皇帝。也因为…朕身后,有顾相。”
这话说得太信任,太依赖。
顾九阙心中一颤。
“陛下,”他缓缓道,“若有一天…臣护不住陛下了呢?”
刘栖梧愣住。
“臣不是神,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也会算错,也会失手,也会…力不从心。”
就像江南那夜,若不是陆昭及时赶到…
他不敢想下去。
刘栖梧却笑了。
“那朕就护着顾相。”她说,“就像顾相护着朕一样。”
顾九阙怔住。
“朕知道朕现在还不够强,”刘栖梧认真道,“但朕在学,在练。总有一天,朕会强到能保护自己,也能…保护顾相。”
她说这话时,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。
顾九阙看着这双眼睛,心中那道一直坚守的堤防,终于裂开了一道缝。
“陛下,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有些话,臣现在不能说。但等加冠礼后…”
他顿了顿:“等一切尘埃落定,臣会…给陛下一个答案。”
刘栖梧的眼睛更亮了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
“那朕等着。”
她笑起来,眉眼弯弯,像月牙。
顾九阙也笑了。
尽管心里清楚,那条路有多难走。
但他忽然觉得,也许…可以试一试。
为了她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,也为了自己心里那份压抑了太久的情感。
“汤要凉了。”刘栖梧将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。
顾九阙端起碗,慢慢喝完。
汤很暖,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。
“陛下回去歇息吧。”他放下碗,“明日…还要抄书。”
刘栖梧的脸垮了一下,但还是点头:“好。”
她起身走到门口,又回头:“顾相也早些歇息。”
“嗯。”
门轻轻关上。
顾九阙坐在灯下,许久,才重新展开那张揉皱的纸。
“九阙”两个字静静躺在边缘,像一个小小的、甜蜜的秘密。
他看了很久,然后提笔,在下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小字:
“愿护卿一世,风雨不侵。”
写完后,他怔了怔,随即失笑。
这哪里还像那个冷面冷心的顾丞相?
可…
他小心地将那张纸折好,收进怀里。
就放肆这一次吧。
就这一次。
窗外,夜色正浓。
远处宫墙上,巡逻禁军的灯笼在夜色中明明灭灭,像一条游动的火龙。
而更深的黑暗里,阴谋正在酝酿。
两百把刀剑已经打好。
两百个死士已经就位。
七月初四,越来越近了。
顾九阙吹熄了灯。
黑暗中,他闭上眼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——
无论付出什么代价,都要护她周全。
一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