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早朝,刘栖梧端坐龙椅,目光扫过阶下文武百官。
这是她南巡回京后的第一次大朝会。百官皆知这数月间发生了太多事——江南河工督查,回程遇刺,还有那些若有若无、关于太后与北狄的传言。
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想看看这位小皇帝,究竟变了多少。
“众卿平身。”刘栖梧的声音在奉天殿中回荡,“朕此番南下,督办河工,体察民情,所见所闻,感触良多。”
她顿了顿,继续道:“扬州段堤坝年久失修,已着工部拨款加固;苏州漕运拥堵,户部需与当地协商新规;杭州织造局贪腐案,刑部要彻查到底。”
一条条,一件件,说得清晰明了,甚至点出了具体官员和时限。
百官暗自心惊——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只会说“顾相以为如何”的小皇帝?
就连太后,也在珠帘后微微蹙眉。
“此外,”刘栖梧话锋一转,“朕在江南,听闻不少地方官员,借河工之名,行敛财之实。此事,朕已让顾相详查,待证据确凿,严惩不贷。”
她说完,看向顾九阙:“顾相可有补充?”
顾九阙出列:“陛下圣明。臣已命都察院、大理寺协同办案,必不使贪官污吏逍遥法外。”
刘栖梧点头:“那便有劳顾相。”
早朝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。
散朝后,刘栖梧回到乾清宫,看着案上那本厚厚的《帝范》,长长叹了口气。
十遍。
二十万字。
她算了算日子——离加冠礼还有两个多月,除去处理朝政、学习课业的时间,满打满算,一天也就只能抄一遍。
而且这遍,还得是挑灯夜战才能完成。
她揉了揉眉心,忽然灵机一动。
不如…去找顾九阙撒个娇?
说不定他能心软,减几遍?
想到这里,她立刻起身,朝顾九阙办公的文渊阁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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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渊阁里,顾九阙正在批阅奏折。
江南一趟积压了不少公务,再加上要暗中布置加冠礼的事,他这几日几乎没怎么合眼。
门被轻轻推开。
刘栖梧探进头来:“顾相…”
顾九阙抬头,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,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。
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他放下笔。
刘栖梧走进来,关上门,蹭到书案边:“那个…《帝范》…”
“嗯?”
“朕算了算,”她小声道,“一天抄一遍,都得抄到加冠礼前…能不能…少几遍?”
顾九阙看着她。
她今天穿了身鹅黄的常服,头发只简单束起,没戴冠,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少女。说话时眼睛眨啊眨的,带着点讨好,又带着点委屈。
换了从前,他或许就心软了。
可这次不行。
“陛下,”他声音平静,“君无戏言。说好了十遍,就是十遍。”
刘栖梧的脸垮了下来:“可是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顾九阙从案头抽出几本奏折,“陛下若觉得时间不够,那便抓紧。今日臣正好有空,可以陪着陛下抄。”
刘栖梧一愣:“现在?”
“现在。”顾九阙起身,走到窗边的书案旁,铺开纸笔,“陛下请。”
刘栖梧看着那沓厚厚的宣纸,欲哭无泪。
但话已至此,她只能硬着头皮坐下,磨墨,提笔。
《帝范》开篇是序言:“夫帝王者,天命所归,万民所仰…”
她刚写几个字,顾九阙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:“字太飘了。陛下握笔要稳,下笔要实。”
刘栖梧手一抖,墨迹晕开一小团。
“重写。”顾九阙面无表情地换上一张新纸。
刘栖梧咬咬牙,重新开始。
这一次,她写得很慢,很认真。
顾九阙站在她身后,看着她的侧脸。
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,照在她睫毛上,投下一小片阴影。她咬着下唇,眉头微蹙,全神贯注的样子,竟让他有些移不开眼。
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走回自己的书案前,继续批阅奏折。
一时间,文渊阁里只剩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和偶尔翻动奏折的轻响。
一个时辰过去了。
刘栖梧才抄完序言和第一篇《君体》。
她揉揉发酸的手腕,偷偷瞄了顾九阙一眼。
他正垂眸看着一份奏折,眉头微蹙,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分明。
“看什么?”顾九阙头也不抬。
刘栖梧吓了一跳,赶紧低头继续写。
又过了一个时辰。
日头渐高,已近午时。
刘栖梧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。
顾九阙终于放下奏折:“先用膳。”
午膳就摆在文渊阁里。四菜一汤,简单却精致。
刘栖梧饿坏了,吃得很快。顾九阙却吃得很少,只喝了一小碗汤,便放下筷子。
“顾相不吃了吗?”刘栖梧问。
“不饿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陛下吃完继续。”
刘栖梧的手一僵。
饭后,她又被按回书案前。
午后困意袭来,她写着写着,眼皮开始打架。
“啪——”
笔杆敲在桌上的轻响让她猛地惊醒。
顾九阙不知何时又站到了她身后:“困了?”
“…有点。”
“那便站着抄。”顾九阙淡淡道,“站着就不困了。”
刘栖梧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。
但顾九阙的眼神告诉她,他不是在开玩笑。
她只能站起身,伏案继续。
站久了,腿开始酸,腰开始疼。墨迹又开始飘。
“手腕用力,不要用手臂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字写不好,便重写。”
一张,两张,三张…
被废掉的纸越来越多。
刘栖梧的眼圈红了。
不是委屈,是累的,也是急的。
她从来没觉得写字这么难。
夕阳西下时,她才勉强抄完第二遍《帝范》。
整整一天,除了用膳,她几乎没离开过书案。
“今日就到这里。”顾九阙终于开口。
刘栖梧如蒙大赦,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上。
顾九阙走到她面前,看着她通红的眼睛,发颤的手,心中有些不忍。
但有些事,必须狠心。
“陛下,”他声音放软了些,“知道臣为何要这样罚陛下吗?”
刘栖梧抬头看他,眼里还有未干的泪意。
“不是因为陛下去了青楼。”顾九阙说,“而是因为陛下忘了自己的身份,忘了自己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。”
他顿了顿:“陛下是皇帝。皇帝的一举一动,都会被放大,被议论,被利用。陛下若连这点自觉都没有,将来如何服众?如何治国?”
刘栖梧低下头。
“臣知道陛下累。”顾九阙轻叹,“但有些累,是必须的。就像有些苦,是必经的。”
他伸手,轻轻按了按她发酸的手腕。
“明日继续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。
但她没有抱怨,只是用力点头:“…好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这样,心中那点不忍,又化作了欣慰。
她确实长大了。
能吃苦了,能忍痛了,也能…理解他的苦心了。
“回去吧。”他说,“好好歇着。明日…朕陪陛下一起抄。”
刘栖梧一愣:“顾相也抄?”
“嗯。”顾九阙点头,“臣也抄一遍,陪陛下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掉得更凶了,却笑着点头:“…好。”
暮色渐浓。
刘栖梧离开文渊阁时,回头看了一眼。
顾九阙还站在窗前,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。
孤单,却又坚定。
她忽然明白,他做的这一切,不只是罚她,更是教她。
用一种最笨拙,也最温柔的方式。
她握紧拳头。
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。
一定。
而窗内,顾九阙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。
一天没动笔,竟也有些酸了。
他笑了笑,回到书案前,铺开纸。
提笔,落墨。
“夫帝王者,天命所归,万民所仰…”
他也开始抄。
陪着她抄。
就像这些年,他一直陪着她一样。
无声,却坚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