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庆十三年四月十八,女帝刘栖梧南巡回銮。
回京的仪仗比离京时隆重许多。陆昭亲率五百禁军精锐开道,车驾之后还有从江南采买、押送回京的贡品车队,浩浩荡荡绵延数里。
京郊十里亭,文武百官早已候在此处。
太后的銮驾也在其中。她坐在华盖之下,面色平静,指尖却几乎要掐进掌心。
她派出的那批死士,一个都没回来。
而刘栖梧,安然无恙地回来了。
不仅如此——探子来报,顾九阙在江南找到了当年为孝懿皇后诊病的陈太医,拿到了什么东西。具体是什么,探子没探出来,只说顾九阙将东西藏得极严,连刘栖梧都没让看。
太后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。
车驾渐近。
百官跪迎,山呼万岁。
刘栖梧的御辇在亭前停下。帘子掀开,她扶着内侍的手走下来。
一身明黄龙袍,头戴金冠,眉目间少了从前的稚气,多了几分沉稳。
百官心中皆是一凛——不过南下数月,陛下竟似换了个人。
“平身。”刘栖梧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有力。
百官起身,分列两侧。
太后从銮驾上下来,脸上已换上慈和的笑容:“皇帝一路辛苦。哀家听说路上不太平,可吓坏了。”
刘栖梧看着她,眼神平静:“有劳太后挂心。有顾相和陆将军护驾,一切安好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太后的目光扫过随后下车的顾九阙,见他面色如常,肩上…似乎并无异样。
她心中疑窦丛生——那箭上涂的可是北狄剧毒,他怎么可能安然无恙?
顾九阙走上前,行礼:“臣参见太后。江南河工已督查完毕,详情已写成奏折,稍后呈上。”
“顾相辛苦了。”太后笑道,“哀家看皇帝这趟南下,长进不少,都是顾相教导有方。”
“太后过誉。”顾九阙淡淡道,“是陛下天资聪颖,一点即透。”
两人目光在空中一触即分。
平静之下,暗流汹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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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宫后,刘栖梧先去太庙告祭,又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,一套流程走完,已是傍晚。
回到乾清宫时,顾九阙已在殿中等候。
“顾相怎么来了?”刘栖梧屏退左右,“肩上的伤还没好,该多歇息。”
“臣来送奏折。”顾九阙将一沓文书放在案上,“另外…有件事要禀报陛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陈太医的证词和药方,臣已呈送大理寺和刑部备案。”顾九阙说,“按律,涉及皇后的案子,需三司会审。臣已安排妥当,加冠礼后开审。”
刘栖梧握紧拳头:“太后那边…”
“太后暂时不会知道。”顾九阙道,“臣将卷宗列为绝密,只有三司正堂官有权调阅。而这三个人,都是可信之人。”
刘栖梧松了口气,又问:“那北狄的事…”
“陆昭在查。”顾九阙压低声音,“已有眉目。太后娘家的商队,这几年频繁往来北狄,名义上是贩茶马,实际…恐怕不止。”
“证据呢?”
“正在收集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陛下放心,加冠礼前,一切都会准备妥当。”
刘栖梧点头,却又有些担忧:“可这三个月…太后会不会再下手?”
“她不敢。”顾九阙摇头,“这次江南刺杀失败,她已打草惊蛇。若再动手,等于自曝其短。臣猜,她接下来会做两件事。”
“哪两件?”
“第一,拉拢朝臣,巩固势力。”顾九阙道,“第二,在加冠礼上…做最后的挣扎。”
刘栖梧心中一凛:“加冠礼上?”
“加冠礼是陛下正式亲政的仪式,满朝文武、宗室王公都会到场。”顾九阙声音冷了下来,“那是她最后的机会。若能在加冠礼上让陛下出丑,甚至…出事,她就有理由继续干政。”
刘栖梧脸色发白:“那我们要怎么办?”
“加强戒备,小心防范。”顾九阙道,“加冠礼的流程、场地、人员,臣都会亲自过问。陆昭也会加强宫禁守卫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她:“但最重要的,是陛下自己。”
“朕?”
“是。”顾九阙认真道,“加冠礼上,陛下要展示的,不仅是天威,更是气度、智慧、决断。要让所有人看见,陛下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君主,无需任何人‘辅政’。”
刘栖梧深吸一口气:“朕明白了。”
“这三个月,臣会加紧教导陛下。”顾九阙说,“朝政、权谋、用人之道…陛下要学的还有很多。”
“朕一定认真学。”刘栖梧坚定道。
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欣慰。
但欣慰之下,还有更深的东西。
他知道,这三个月,将是他和她最后的“师徒时光”。
加冠礼后,她将真正亲政,不再需要他的“教导”。
而他…
他将退回到臣子的位置,看着她展翅高飞。
这本该是他期盼的。
可为什么,心里会这样…空落落的?
“顾相?”刘栖梧察觉他的走神,“你怎么了?”
顾九阙回过神,摇头:“没什么。只是想到…时间过得真快。”
刘栖梧也沉默了。
她看着顾九阙,看着他肩上隐约透出的绷带痕迹,看着他眼底淡淡的疲惫。
这趟南下,他护着她,教着她,为她挡箭,为她筹谋。
而她,除了让他操心,让他受伤,还做了什么?
“顾相,”她轻声说,“谢谢你。”
顾九阙一怔:“陛下为何突然…”
“就是想说。”刘栖梧低下头,“谢谢你一直护着朕,教着朕,陪着朕。”
她抬起头,眼圈微红:“如果没有顾相,朕…朕可能早就死了,或者,早就成了太后的傀儡。”
顾九阙心中一震。
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睛,看着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依赖和…眷恋。
某种一直被他压抑的东西,在这一刻,几乎要破土而出。
他猛地转身。
“陛下言重了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僵硬,“这些都是臣该做的。”
“可朕不觉得这是你‘该做’的。”刘栖梧走到他面前,仰头看他,“朕觉得…顾相对朕好,是因为顾相心里有朕。”
顾九阙的呼吸一滞。
“朕说的‘有’,不是君臣之‘有’。”刘栖梧继续说,声音轻得像羽毛,“是…是男女之‘有’。”
这话说得太直白,太胆大。
顾九阙几乎要后退一步。
但他没有。
他只是站在那里,看着眼前这个勇敢得让他心疼的少女。
“陛下,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,“臣与陛下,是君臣。”
“可朕不想只做君臣。”刘栖梧的眼泪掉了下来,“朕想…朕想和顾相一直在一起。不是皇帝和丞相在一起,是刘栖梧和顾九阙在一起。”
顾九阙闭上了眼。
这句话,他等了太久。
可真的听到时,他却不敢回应。
因为不能。
因为他是臣,她是君。
因为他比她大十岁,因为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。
因为…他有太多不能的理由。
“陛下,”他睁开眼,眼中已恢复平静,“这种话,以后不要再说了。”
刘栖梧的脸色瞬间惨白。
“顾相…”
“臣告退。”顾九阙行礼,转身要走。
“顾九阙!”刘栖梧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。
顾九阙脚步一顿。
“朕知道你在怕什么。”她走到他身后,声音颤抖,“怕人言可畏,怕史笔如刀,怕…怕毁了你的名声,毁了朕的清誉。”
她顿了顿:“可朕不怕。”
顾九阙的背影僵住了。
“朕是皇帝。”刘栖梧一字一句道,“朕可以改规矩,可以正史书,可以…让天下人都闭嘴。”
她伸手,轻轻拉住他的衣袖。
“顾相,给朕一点时间。”她声音哽咽,“等朕加冠,等朕亲政,等朕…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,保护我们。”
顾九阙的心,在这一刻,彻底乱了。
他该挣开她的手。
他该厉声斥责她僭越。
他该…做一切符合君臣礼法的事。
可他没有。
他只是站在那里,任由她拉着他的衣袖,任由她滚烫的眼泪,隔着衣料,烫进他心里。
许久,他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陛下,”他说,“先好好准备加冠礼。”
他没有答应。
但也没有拒绝。
刘栖梧的眼睛亮了。
“好。”她松开手,“朕一定好好准备。”
顾九阙没有回头,大步走出了殿门。
走出乾清宫时,夕阳正西下。金色的余晖洒满宫道,像铺了一地碎金。
他站在阶前,看着这熟悉的宫城,心中一片茫然。
他知道,从今天起,一切都不同了。
回不去从前了。
而他,竟然…不想回去。
他抬起手,看着方才被她拉过的衣袖。
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。
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然后睁开,继续往前走。
路还很长。
而他,该好好想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