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未亮时,车队便已候在沈宅外。
刘栖梧裹着斗篷出来时,顾九阙已在马车旁等候。他今日换了身墨色劲装,腰间佩剑,少了几分文臣的儒雅,多了几分武将的凛冽。
“陛下请上车。”他掀开车帘,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。
刘栖梧默默上车。经过昨夜,她不敢再多言。
马车驶向码头时,杭州城还在沉睡。青石板路上只有车轮碾过的声响,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。
码头上停着三艘船——两艘货船,一艘客船。客船不大,外观普通,与寻常商船无异。
“官船目标太大,”顾九阙扶刘栖梧下马时低声解释,“这三艘都是沈先生的商船,不惹眼。”
刘栖梧点头,随他上了中间那艘客船。
船不大,船舱倒还整洁。刘栖梧在窗边坐下,看着岸上的人将行李一箱箱搬上货船。
“顾相,”她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昨夜…朕想了很久。”
顾九阙正检查舱壁,闻言动作一顿。
“朕知道错了。”她声音很轻,“真的知道。”
顾九阙转过身,看着她。
晨光透过舷窗,照在她脸上,能看见眼底淡淡的青影。她确实没睡好。
“陛下能想明白就好。”他走到桌旁坐下,“《帝范》还要抄,但可以慢慢抄。臣只希望陛下记住这次教训。”
“朕记住了。”刘栖梧认真道,“以后再不会任性妄为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认真的模样,心中那点余怒终于消散。
“好。”他点头,“那此事便过去了。”
船在晨雾中启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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运河上的日子平静得有些单调。
白日里,刘栖梧要么在舱中看书,要么在船头看风景。顾九阙大多时候在舱中处理文书,偶尔出来陪她站一会儿,指点两岸风物。
两人之间仿佛恢复了从前的相处,却又有些不同——刘栖梧比从前更听话,顾九阙也比从前更沉默。
第二日黄昏时,船过一处险滩。两岸山势陡峭,林木茂密,猿啼声声。
顾九阙忽然从舱中出来,对船夫道:“加速通过这段。”
船夫应是,招呼水手们加力划桨。
刘栖梧正想问为何,却见顾九阙的手已按在剑柄上,目光锐利地扫视两岸。
她也紧张起来,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。
船行至峡谷最窄处时,异变陡生。
一支火箭从左侧山崖上呼啸而下,正正钉在桅杆上。火焰“腾”地燃起,瞬间吞没了半面帆。
“敌袭!”船夫嘶声大喊。
紧接着,数十支火箭如雨点般落下。船舱、甲板、货箱…到处起火。浓烟滚滚,火光冲天。
“护驾!”顾九阙一把将刘栖梧拉进怀里,用斗篷罩住她,“低头!”
箭矢破空声、火焰燃烧声、水手惨叫声混成一片。刘栖梧在顾九阙怀中瑟瑟发抖,却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。
“别怕。”他在她耳边低声道,“跟紧臣。”
他拉着她冲出船舱。甲板上已是一片火海,热浪扑面而来。两名侍卫挥刀挡开流箭,护着他们往船尾退。
“顾相!船要沉了!”一名侍卫大喊。
船体已开始倾斜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这样的大火,这么大的浓烟,几十里外都能看见——可此刻,这偏僻峡谷中,除了他们,只有敌人。
“跳船!”顾九阙当机立断。
他拉着刘栖梧跑到船尾,转头对侍卫道:“你们也跳,分散游,能走一个是一个!”
“顾相——”
“这是命令!”
侍卫咬牙,纵身跃入水中。
顾九阙看向刘栖梧:“陛下会水吗?”
刘栖梧脸色苍白,却用力点头:“会一些。”
“好。”他抓紧她的手,“深吸一口气,闭眼,跳!”
两人一同跃入冰冷的河水中。
入水的瞬间,刘栖梧被激得浑身一颤。她拼命划水,浮出水面时,只见整艘船已彻底被火焰吞噬,像一团巨大的火球在河面燃烧。
“这边!”顾九阙的声音传来。
他拉着她往右岸游。那边山势稍缓,有一片浅滩。
刚游到一半,岸上传来吆喝声。几个黑衣人举着火把冲下山坡,手中弓箭已对准了他们。
顾九阙猛地将刘栖梧往下一按:“潜下去!”
两人沉入水中。箭矢“嗖嗖”射入水中,带起串串气泡。
刘栖梧水性一般,很快憋不住气。她挣扎着要浮上去,却被顾九阙牢牢按住。
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窒息时,顾九阙拖着她往斜前方游去,在一处芦苇丛后冒出头。
“咳咳…”刘栖梧大口喘息。
“别出声。”顾九阙捂住她的嘴。
岸上,黑衣人正在搜索。
“分头找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脚步声渐近。
顾九阙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,塞进刘栖梧手中。
“这是什么?”她低声问。
“信号。”顾九阙快速道,“陆昭带着禁军就在三十里外。拉开底下的引线,朝天放,他们会立刻赶来。”
刘栖梧握紧竹筒:“那你呢?”
“臣去引开他们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陛下躲在这里,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。看见信号弹上天,就往上游跑,陆昭会从那个方向来。”
“不行!”刘栖梧抓住他的衣袖,“太危险了!一起走!”
“一起走,谁也走不了。”顾九阙拉开她的手,“陛下,听话。”
他的眼神坚决,不容反驳。
刘栖梧的眼泪涌了上来:“顾九阙,你要是敢死…”
“臣不会死。”他打断她,忽然伸手,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水珠,“臣答应过皇后,要护陛下平安。也答应过陛下…永远不会让陛下出事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温柔下来:“等此事了了,臣陪陛下…好好逛一次街。不去青楼,就去寻常市集,买糖人,看杂耍,好不好?”
刘栖梧的眼泪掉得更凶了,却用力点头:“…好。”
“那陛下要答应臣,好好躲着,好好放信号,好好…等臣回来。”
“朕答应。”
顾九阙笑了。
那是刘栖梧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温柔。
然后他松开手,转身,拨开芦苇,朝另一个方向游去。
片刻后,岸上传来呼喝:“在那边!追!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刘栖梧躲在芦苇丛中,浑身湿透,冷得发抖。她握紧手中的竹筒,死死盯着顾九阙消失的方向。
夜空被远处的火光映红,像一滩泼开的血。
她想起他说的话。
“等此事了了,臣陪陛下好好逛一次街。”
她咬紧牙关,擦干眼泪。
她不能哭。
不能慌。
她要等他回来。
然后和他一起,好好逛街。
她低头,看着手中的竹筒。
竹筒冰凉,却让她觉得,还有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