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顾九阙被沈怀瑾请去商议回京路线和沿途护卫的布置,走前特意叮嘱刘栖梧:“臣与沈先生有要事相商,约莫两个时辰。陛下若想出门,务必让侍卫随行,莫要独行。”
刘栖梧乖巧应下:“顾相放心,朕就在院里看看书。”
然而等顾九阙的马车刚驶出巷口,她便坐不住了。
听雨轩——那个据说“男人都会喜欢的地方”,像只小猫爪子似的,一直在她心里挠。
她换了身寻常富家公子穿的靛蓝绸衫,束了发,对着铜镜照了照,自觉扮相不错。又想了想,到底还是留了张字条压在砚台下:“朕去清河坊买些特产,申时前归。”
她没敢带侍卫——带了人,行踪就瞒不住了。只揣了一荷包碎银,从沈宅后门悄悄溜了出去。
听雨轩在城东,门面果然雅致。白墙黛瓦,挂着竹帘,若不是沈怀瑾点破,刘栖梧还真会以为这是家高档茶楼。
门口的嬷嬷见她年纪虽轻,但衣着不俗,笑容满面地迎上来:“小公子头一回来?快请进。”
刘栖梧强作镇定地摇着扇子:“听说你们这儿茶好,来尝尝。”
“咱们这儿的茶自然好,姑娘更好。”嬷嬷引她上楼,“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?会弹琴的,还是会下棋的?”
刘栖梧正要答话,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。她探头一看,只见十几个衙役冲了进来,为首的是个面生的官员,正厉声喝道:“官府查案!所有人原地不许动!”
嬷嬷脸色一变:“哎哟,这是怎么了…”
那官员已大步上楼,目光扫过楼上众人,最后落在刘栖梧身上:“你,什么人?为何在此?”
刘栖梧心里发慌,面上却强撑着:“在下…来喝茶的。”
“喝茶?”官员冷笑,“这地方是喝茶的?看你年纪轻轻,不在家好好读书,跑来这种地方!姓甚名谁?家住何处?”
刘栖梧咬唇不语。她不能说真名,可一时也编不出合适的假身份。
正僵持间,楼梯口又传来脚步声。
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:“王大人好大的官威。”
刘栖梧浑身一僵,缓缓转头。
顾九阙站在楼梯口,一身月白常服,面色平静如水。他身后跟着沈怀瑾,神色复杂地看着她。
那王大人见到顾九阙,先是一愣,随即认出了这位曾在知府衙门见过的“贵客”,脸色顿时变了:“顾…顾先生?”
顾九阙没理他,径直走到刘栖梧面前,目光在她身上扫过,最后停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。
“这就是你说的‘在院里看书’?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冷得像冰。
刘栖梧低下头,手指绞着衣角。
“顾先生认识此人?”王大人试探着问。
“家中小辈,不懂事,让王大人见笑了。”顾九阙淡淡道,“今日之事,还请王大人行个方便。”
“自然,自然。”王大人连连点头,挥手让衙役们退开。
顾九阙不再多言,伸手扣住刘栖梧的手腕,拉着她下了楼。
他的手劲很大,攥得她手腕生疼。刘栖梧不敢挣,也不敢说话,只低着头跟着他走。
一路无话。
回到沈宅,顾九阙松开手,对沈怀瑾道:“沈先生,劳你准备一下,我们明日提前启程。”
沈怀瑾看了刘栖梧一眼,欲言又止,终究还是应声退下了。
院里只剩他们两人。
顾九阙走到石桌旁坐下,指了指对面:“陛下,坐。”
刘栖梧慢慢走过去坐下,头还是低着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顾九阙说。
刘栖梧缓缓抬头,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“陛下可知错?”他的声音依旧平静,可越是这样平静,刘栖梧心里越慌。
“朕…知错。”
“错在何处?”
“不该…不该私自出门,更不该去那种地方。”她小声说。
顾九阙看着她,半晌,轻轻摇了摇头。
“陛下还是不知。”
刘栖梧一愣。
“陛下错在三点。”顾九阙一字一句道,“其一,欺瞒。臣问时,陛下答应得好好的,转身便留书私出。此为不诚。”
“其二,涉险。明知江南不太平,太后耳目众多,却独身外出,不带侍卫。此为不智。”
“其三,”他顿了顿,声音沉了下去,“失仪。陛下乃一国之君,却扮作男子出入风月场所。若今日王谦认出了陛下,明日弹劾的奏章就会雪片般飞进京城。陛下可想过后果?”
刘栖梧的脸白了。
“臣与沈先生商议回京护卫,就是因为得到密报,太后已派杀手南下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陛下倒好,自己送上门去。”
“朕…朕不知道…”她声音发颤。
“陛下不知道的事太多了。”顾九阙闭了闭眼,“所以臣才要陛下听臣的安排,信臣的判断。可陛下呢?陛下信臣吗?”
“朕信!”刘栖梧急道,“朕真的信!”
“那陛下今日之举,是信臣的表现吗?”
刘栖梧语塞。
院子里静了下来。暮春的风吹过,枇杷树的叶子沙沙作响。
许久,顾九阙站起身。
“回京后,抄《帝范》十遍。”他说,“陛下既然要亲政,就先好好学学,为君者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。”
《帝范》是先帝御笔亲撰的帝王训诫,全书共十二篇,近两万字。抄十遍,便是二十万字。
刘栖梧的脸色更白了,却不敢反驳,只低声道:“…是。”
“还有,”顾九阙走到她面前,垂眸看着她,“从今日起,到加冠礼前,陛下不可离开臣视线之外。若陛下做不到…”
他顿了顿:“臣便让陆昭派一队禁军来,日夜守着陛下。”
这话说得重了。
刘栖梧眼圈一红,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。
“朕…知道了。”她声音哽咽。
顾九阙看着她红红的眼圈,心中一软,却又硬起心肠。
不能心软。
现在心软,便是害她。
“陛下回房吧。”他转过身,“好好想想臣今日的话。”
刘栖梧默默起身,走了两步,又停下来。
“顾相,”她背对着他,轻声问,“如果…如果朕今日真的出了事,你会怎么办?”
顾九阙的背影僵了一瞬。
他没有回头。
“臣不会让那种事发生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斩钉截铁,“永远不会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。
她没有再问,快步回了房。
顾九阙站在院里,直到听见她关门的声音,才缓缓转过身。
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,映出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后怕。
天知道当他听暗卫来报“陛下独身去了听雨轩”时,心跳得有多快。
天知道当他冲进听雨轩,看见她被王谦盘问时,有多想当场拔剑。
他走到石桌旁,拿起她留的那张字条。
“朕去清河坊买些特产,申时前归。”
字迹工整,语气轻松。
仿佛真的只是出门逛个街。
顾九阙将字条慢慢攥紧,纸张在他掌心皱成一团。
她还是太天真了。
天真得让他心疼,也让他害怕。
害怕自己护不住她。
害怕那些藏在暗处的刀,终有一天会伤到她。
远处传来更鼓声,已是申时。
顾九阙松开手,纸团落在地上。
他俯身捡起,抚平,小心折好,收入怀中。
然后转身,朝她的房间走去。
他要在她门外守一夜。
就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。
无声地,沉默地。
守护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