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栖梧醒来时,已是日上三竿。
她从未睡得这样沉过——像沉进一汪温吞的水里,没有梦,没有惊扰,只有无边无际的安宁。睁眼时,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,在帐幔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有那么一瞬,她恍惚觉得还在宫里,还在自己的寝殿。
然后她闻到了枕边的红豆香。
不是宫里龙涎香那种厚重的气息,是淡淡的、清甜的豆香。她侧过头,看见枕边那个小小的锦囊,绣着简单的平安纹。
是顾九阙放的。
这个认知让她心中一暖,随即又是一紧——他为什么放这个?为什么…她睡得这么沉?
刘栖梧坐起身,撩开帐幔。屋里很安静,只有窗外的鸟鸣,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声。桌上放着早膳,粥和小菜都用暖笼温着,显然已经备好很久了。
她下床洗漱,换了衣裳。推开房门时,阳光扑面而来,刺得她眯了眯眼。
院子里,顾九阙正和沈怀瑾说话。听见开门声,两人同时转过头来。
“陛下醒了。”顾九阙走过来,神色如常,“睡得可好?”
刘栖梧看着他,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。可他太平静了,平静得像这江南的早晨,无波无澜。
“很好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顾相…起得很早?”
“臣习惯早起。”顾九阙侧身,“早膳还温着,陛下用些吧。”
刘栖梧点头,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。粥是白粥,配着几样清爽的小菜——腌黄瓜、拌笋丝、还有一小碟桂花糖藕。
她慢慢吃着,眼睛却不时瞟向顾九阙。他和沈怀瑾站在枇杷树下,低声说着什么,她听不清,只能看见沈怀瑾偶尔点头,神色郑重。
“顾相,”她放下勺子,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
顾九阙转过身,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:“在说陈太医的事。”
刘栖梧的心跳快了一拍:“有消息了?”
“有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臣今早去见了陈太医。”
“你去了?”刘栖梧的声音陡然提高,“为什么不叫醒朕?”
“陛下昨日累了,需要休息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平稳,“况且…有些事,臣需要先确认清楚,再禀报陛下。”
他说得合情合理,可刘栖梧却觉得哪里不对。
“那…陈太医说了什么?”她追问。
顾九阙沉默了片刻。
“他说,”他缓缓开口,“皇后产后,身体确实虚弱。太后…那时还是贵妃,献了调理的方子。方子本身没有问题,但皇后服用的时间太长,加上她心思郁结,思虑过重…身体便一日日垮了下去。”
他说得很慢,每一个字都像斟酌过。
“心思郁结?”刘栖梧蹙眉,“母后…为什么郁结?”
“深宫寂寞,又牵挂陛下。”顾九阙垂眸,“陈太医说,皇后常对着小公主的襁褓发呆,说怕自己身子不好,不能看着公主长大…”
这话半真半假。
皇后确实牵挂女儿,也确实对着襁褓落过泪。但真正让她“郁结”的,是那些渐渐察觉的不对劲,是那些说不出口的疑惧。
可这些,顾九阙不能说。
至少现在不能说。
刘栖梧的眼圈红了。
她想起赵婆婆说的,母后抱着乳娘哭,说舍不得杭州,舍不得绣庄…
原来入宫后,母后过得并不快乐。
“那…就没有别的了吗?”她轻声问,“母后的病…真的只是体弱和郁结?”
顾九阙的手在袖中微微收紧。那沓药方就贴着他的心口,滚烫得像烙铁。
“陈太医说…”他顿了顿,“皇后薨逝前,曾对他说过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‘栖梧还小,本宫放心不下。’”顾九阙的声音很低,“她说,若她走了,请太医…多关照公主。”
这话是真的。
皇后确实说过。
只是后面还有半句——“若将来有人要害栖梧…请太医,务必提醒她。”
可这半句,顾九阙咽了回去。
刘栖梧的眼泪掉了下来,砸进粥碗里。
“母后…”她喃喃,“到最后一刻…还在想着我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哭泣的样子,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——想告诉她全部真相,想让她知道,她的母亲是被毒杀的,想让她…
可他终究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。
“陛下,”他轻声说,“皇后若在天有灵,定希望陛下…好好的,开开心心的。”
刘栖梧擦掉眼泪,却擦不掉心中的酸楚。
“顾相,”她抬起头,“陈太医…可愿作证?证明母后的死…或许另有隐情?”
“他愿意写一份证词。”顾九阙点头,“但他年事已高,腿脚不便,无法随我们回京。臣已经让沈先生安排,会有人护送他和证词,在我们之后进京。”
这倒是真的。
陈太医确实愿意作证,也确实无法长途跋涉。
刘栖梧沉默了很久。
“顾相,”她终于开口,“我们…什么时候回京?”
“陛下想回去了?”
“想,又不想。”刘栖梧看着院中的枇杷树,“想回去,是因为…加冠礼在即,朝中还有很多事。不想回去,是因为…还没查完。”
她顿了顿:“但朕知道,该回去了。有些事…急不得。”
顾九阙心中松了口气。
她比他想得更冷静,也更理智。
“那便三日后启程。”他说,“这三日,陛下若还有什么想看的,想问的…臣陪陛下去。”
刘栖梧想了想:“朕想去…母后的坟前看看。”
孝懿皇后的陵墓在京城皇陵,但杭州有她的衣冠冢——这是先帝特意下旨修的,说让皇后魂归故里,也算有个念想。
顾九阙点头: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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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,两人去了城外的皇陵别苑。
衣冠冢修在一处山坡上,面朝西湖,背靠青山。坟很朴素,只有一块石碑,刻着“孝懿皇后林氏之墓”。没有谥号,没有尊称,只有简简单单的七个字。
像寻常人家的妻子,而非一国之母。
刘栖梧在坟前跪下,磕了三个头。
她没有哭,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石碑。
“母后,”她轻声说,“女儿来看您了。”
风从湖面吹来,拂过坟前的青草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“女儿知道…您走得不安心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“但女儿向您保证,一定会查清真相,还您一个公道。”
她顿了顿:“也请您…保佑女儿。保佑女儿…能成为一个好皇帝,一个…您会骄傲的女儿。”
顾九阙站在她身后,听着她的话,心中百味杂陈。
他想告诉她,皇后若在,定会为她骄傲。
也想告诉她,有些公道,需要血来偿。
可最终,他只是默默站着,像一尊守护的石像。
刘栖梧在坟前坐了许久,才缓缓起身。
“顾相,”她转头看他,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“好。”
下山时,夕阳正西下。整个西湖都被染成了金红色,远处的雷峰塔在暮色中只剩下一个剪影。
“江南真美。”刘栖梧忽然说。
“是。”顾九阙点头。
“母后一定很喜欢这里。”她轻声说,“可惜…她回不来了。”
顾九阙沉默。
有些话,他不能说。
有些真相,她还不该知道。
但他相信,总有一天,她会知道的。
到那时,他希望她已经足够强大,强大到…能承受住这一切。
回到沈宅时,天已黑透。
晚膳后,刘栖梧早早回了房。她说累了,想早些歇息。
顾九阙站在她房门外,听着里面渐渐安静下来的呼吸声,站了很久。
然后,他转身,回了自己房中。
桌上摊着陈太医写好的证词,还有那些药方的抄本。烛火摇曳,照在那些泛黄的纸上,像照着一场沉睡多年的噩梦。
顾九阙拿起笔,开始写奏折。
不是给刘栖梧看的,是给他自己看的——一份详细的、关于皇后之死的调查报告。从赵婆婆的证言,到陈太医的供词,再到药方的分析…
一字一句,他都写得极认真。
因为这份报告,将来要呈给刘栖梧。
在她加冠之后,在她真正亲政之后。
在她…能承受真相的时候。
写到半夜,烛火已燃尽了一根。顾九阙放下笔,揉了揉发涩的眼睛。
窗外,月色正好。
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。
也是…他们回京的开始。
顾九阙吹熄了蜡烛。
黑暗中,他闭上眼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——
护着她。
一定要护着她。
平安回京,平安加冠,平安…长大。
至于那些黑暗的真相…
等时候到了,他再陪她,一起面对。